第29章
芝加哥南城的黑人區和西邊墨西哥人的聚居地治安都是出名的差,即使白天開車經過也會感覺到脫離于城市的破落荒涼,一些建築物上甚至能看到子彈留下的痕跡。
陶郁他們很不幸,頭天晚上莫名其妙卷入了一場幫派火拼,和常徊一起的那兩個學生沒能及時逃離,成了新聞報道裏的無辜受害者,陶郁撿回一條命,常小弟則是神奇的毫發無傷。
常家父母接到大兒子的電話,當天夜裏就乘飛機來到芝加哥,随行的還有一名律師。下飛機後常父和律師直接去了警局,母親則陪着常征到手術結束,直到陶郁被推進監護室,才在醫院附近找了酒店休息。
剛做完手術頭兩天,陶郁有一半時間在昏睡。子彈造成他一根肋骨骨折和腹部多處髒器受損,一兩周內都不能吃東西,只能靠輸液維持身體必須的能量和營養。更令人羞憤的是,為防止腹內感染醫生給他做了造瘘,從早到晚身邊挂着導尿管和排洩袋,每次護士來換袋子的時候,他都恨不得自己從沒醒過來。
這期間常徊來過幾次,陶郁不是在睡覺就是在裝睡——他沒法心平氣和毫無芥蒂地面對那小子,如果不是為了找他,自己根本不會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可最後救命的也是他。想到幫自己争取賠償金的常父,還有在醫院照顧他的常媽媽,陶郁更加無法坦然面對他們的小兒子。
這天常媽媽見陶郁依然不肯“醒來”,只得再次打發了常徊,坐回到病床邊,暗暗嘆了口氣。
陶郁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撫上自己額頭,常征也喜歡做這個動作,或許是受母親的影響,男人的手總歸沒有女性柔軟,常媽媽的安撫讓他想到自己的母親,一瞬間酸楚的情緒湧上來。
“您別怪我。”他閉着眼睛小聲說,“我就是不知道和他說什麽……”
常媽媽輕輕撥開他額前的頭發說:“是我們沒把他教育好,常征講了他在芝加哥這段時間的行為,我們做父母的失職,連累你要容忍照顧他,還為他受了重傷,是我們對不起你。”
陶郁沒有接話,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您別這麽說,畢竟是他救了我……”
常媽媽撫平他的眉頭說:“如果沒有你,常徊會像那兩個學生一樣。你不要感到不安,我和他爸爸做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原諒常徊,而是感激你救了他,也是為我們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而彌補過失。常徊任性胡為,幾乎害你喪命,他更需要贖他的罪。”
陶郁知道常媽媽所說的罪和法律意義上的罪不盡相同,在信徒心中罪是任何自由意志的誤用對其他人造成傷害,是對上帝的背離,是對自己的愛,取代了對神的愛——即便在法律上也許并不構成犯罪。
他對贖罪的話沒太往心裏去,常徊還是個學生,所謂贖罪無非是定期去教堂,向神父忏悔,最多去社區做做義工罷了。
後來的幾天常徊沒有來,陶郁也就不用再辛苦裝睡。他的恢複速度不算快,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打工傷了身體。到他終于能進流食、能自己下地緩慢行走了,有天上午,一個穿着迷彩的大兵走進了他的病房。
陶郁正躬着背、手扶床欄在地上活動,眼看着進來的人摘掉帽子,露出短得可見頭皮的板寸,呲着牙沖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驚訝道:“常徊?!”
“我來向你道別。”常徊有些局促地揉着手裏的帽子說,“……還有一直沒機會道歉,害你差點丢了命,很對不起你。”
陶郁沒接話,他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慢慢挪到床邊坐上去,指了指沙發說:“你坐。”
常徊把沙發上的薄毯推到一邊,坐下後随口問:“我哥還睡這?”
“嗯,過兩天就出院了。”陶郁看着對方胸口的“U.S. Navy”說,“您這是Cosplay還是玩真的?”
常徊說:“我已經通過考試,簽合同加入海軍了。明天開始兩個月的Boot Camp ,訓練地點就在芝加哥,但是應該沒有機會出來。訓練結束後分到哪還不知道。”
陶郁問:“你不上學了?不是還有半年才畢業嗎?”
“辦了休學,前幾天就是跟我爸回Ithaca辦手續。學籍保留,以後不當兵了,也許會回學校把剩下的學分修完。”
“你這是……”對方這次來得突然,出場又太震撼,陶郁的腦子一時有些跟不上,“……怎麽想起當兵了?”
常徊苦笑一下說:“爸媽覺得只有兩個地方能約束住我,軍隊和監獄。我也想換個環境,也許能讓我找到自己的位置。”
陶郁原本對這小子有怨氣,此刻被沖淡了許多,對方也不過是個大男孩,想想自己在這個年齡未見得比他強多少,只不過國內的環境沒機會太出圈而已。
他又想起兩人經歷生死的那一晚,面對好像變了個人的常小弟,終于能語氣平和地說:“我還是得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常徊把手裏的帽子打開又卷起,卷起又打開,半分鐘後才開口道:“當時我很害怕,以為你要死了,我只想趕快離開。可跑進車裏我又想自己一個人回去,我哥一定會抽死我!當時槍聲很亂,我不敢下車,就開車沖上隔離帶,把你拖進去……”
陶郁默默聽完,心裏想陰差陽錯,如果常徊當時真的背上自己跑,說不定到不了車裏兩人就被打成篩子了,開車回去救他,反而是比較明智的做法。
“……我是個懦夫。”常徊低着頭說,“也許去軍隊鍛煉是個不錯的選擇。”
陶郁想,在那種情況下其實不能苛求對方什麽,遠離危險是人的本能。
“換個位置我不見得比你做得好,你保住了我的命,這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常徊沒有回答,手無意識地捏了捏沙發靠墊,忽然起身走到病床邊,有些忐忑地對他說:“我能擁抱你一下嗎?”
陶郁張開手臂,常徊小心避開他的傷處,附身抱住他。
“謝謝你對我的關照,陶郁……哥!”
陶郁看到拿着病歷的常征從門口經過,走過來靠在門框上,微笑地看着他們。
拍了拍常徊的背,陶郁想,這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