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暧昧
“當嘤——”
楚今朝輕彈刀身,讓那聲音在耳邊震顫。他沒有擡頭,盯着閃爍流光的刀身,刀身映照着他的瞳眸閃爍無數。他緩緩開口道:“若這孩子不是嘉和太子,陛下還想殺真正的太子嗎?”聲若流水靜淌,輕,卻清晰無比。然後,他擡起頭去,凝眸望着那華蓋下的君主。
好整以暇的君主聖上原本正懶散地歪在軟椅扶手上,等他的選擇,卻不曾想到,這難題竟被抛了回來。
嘉和太子一日不除,他一日不甘。因為寧枉勿縱,所以這孩子非殺不可。但若他果真不是穆嘉和,楚今朝若死,真正的穆嘉和則再無處可尋了。
楚今朝只一句話,輕易地讓他本來的殺意頓減。段君銘的臉上有片刻僵硬,但須臾又恢複如常,仍舊懶洋洋地道:“朕以為,這個問題楚卿應該比朕更清楚才是。”
他當然想殺。楚今朝微微一笑,道:“微臣愚鈍,豈能猜度出陛下的心思?陛下要借用微臣之命,微臣自當雙手奉上。”語畢,他閉了閉眼,揚手揮起。銀光流爍,伴随一道血光,那氣息奄奄的孩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此趴下再也動不了了。
不過瞬息,手起刀落,幹淨利索,連段君銘都愣住了。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示意侍衛清理現場。
楚今朝則微微一笑,抛開染血的刀,單膝跪下,目光炯炯,道:“微臣,複命。”
他雖跪下,卻未低頭。段君銘盯着那幾乎無懈可擊的表情,企圖看出個所以然來。二人目光相撞,交戰在無聲無息之中。
這孩子究竟是不是穆嘉和,段君銘完全糊塗了。偏現在又死了,死無對證。
弄巧成拙了。他端起桌上的熱茶,一口一口慢慢呷啜着。
日頭漸偏,晚風吹過,在燒毀的斷壁殘垣上,打出旋風,吹出蕭肅的嗚咽之音。
風沙侵入眼,楚今朝不覺,仍舊圓睜着清亮雙眸。眸眶被染紅,眸中流光閃爍,他仍倔強地擡着頭睜着眼,一眨不眨。
侍衛還在一旁等着指令,段君銘隔着茶水熱氣氤氲望着面前的這雙逞強泛紅的眼,猜測着他眸中淚意從何而起,為何會在自己的心底揪出些微的煩悶。
楚今朝,在他手上自救了三次。
第一次,他有顧忌願留他一命,當他是僥幸了;第二次,霍穎光為人耿直,是他有意為他留的一條生路,被他誤打誤撞找到了;但這一次,他無所顧忌,不留餘地,非要取他一命,卻還是被他自己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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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不正視他。
這個人,即使是給他一個翰林院修撰的位置,他都不能留他,更不應該放任他在朝聽政。不然,總有一天,他會化成一把利劍,刺進自己心髒。
穆玄景的這個男寵啊。
比穆嘉和更不能留!
不殺他,真是不甘心!可就這麽殺了,似乎也有些可惜。
留,還是不留?
杯中的茶早已喝光,他未察覺,仍舊端着,一口一口地呷啜着空氣。對面那雙眼睛已經紅得像兔子了,卻仍倔強地不肯眨一下,讓他頗有興致。他一直盯着、看着,想看他到底能撐到什麽時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等到那長睫輕輕顫了顫,眼眸有略垂的趨勢。他意外自己竟然能夠看得見這輕微的變化,不由得舒心地笑了,完全忘了稍早的時候自己是在思考要不要殺他。
他将茶杯擱下,道:“楚卿平身吧。”
楚今朝道一聲“謝陛下”,垂眸起身,順勢借衣袖掩住,輕抹去眸中的濕潤。再站立端正時,段君銘也離開了座椅。
“楚卿深明大義,今日幫朕解決了一大難題,朕請楚卿賞花用膳如何?”不甘心啊!就這麽認輸放過他,真是不甘心!
咦?楚今朝正努力壓抑着胸腹的不适,乍聽到這句話,不自覺地眨眨眼睛,有點接受不了這待遇變化。段君銘看到他難得的愕然呆滞,頓覺心情暢快,拍了拍衣袖,道:“莫非楚卿還想拒絕朕?”
楚今朝呆愣一會後很快回神,明白段君銘是打消了殺他的念頭。盡管如此,他仍不敢掉以輕心,畢恭畢敬地回一聲:“謝主隆恩。”
這段君銘,總是一個棍棒打得你措手不及,回頭又塞一塊蜜糖讓你甜得摸不着頭腦,兩者轉換沒有違和感嗎?
最難捉摸帝王心啊。段君銘似乎深谙此道。
他跟在他身後往“德仁殿”外走去,身後的斷壁殘垣,已不能去想。
與德仁殿隔着兩道穿廊的是含章宮。含章宮的幾株牡丹正開得富麗堂皇、紅豔凝香,雖然不是姚黃魏紫等名品,卻也灼灼破霞。段君銘邀請他來賞的,就是這麽幾株牡丹。
院中已擺上了桌案,宮女們又陸續送來了各式的糕點茗茶,精致香甜不比尋常。楚今朝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進退合宜,應對得當,守着君臣之禮,不逾矩也不卑怯,落落大方地享受着名花美食。倒是段君銘,屏退了左右後,舉止極随意,吃糕喝茶,談天說地,最後居然還附庸風雅地為牡丹賦詩一首,裝作兩人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無恥到完全忘記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是一心要置對方于死地的。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楚今朝不自覺地停下了送至唇邊的酒,細咂着段君銘吟出的這兩句詩,不由自主地好奇,他詩中想的美人是誰?
民間所傳段君銘之德,其中一條便是心憂天下,無暇顧己。別說當初以他藩王之尊,到二十四歲“高齡”身邊都沒有個一妻半妾,就是如今登基一年多,也因勤于國事,後宮一直空無一人。最近禮部尚書才上表奏請立後,被段君銘婉言壓後了。今日三月三,正是民間未婚男女尋偶之節,莫非段君銘早有意中之人,故生此感嘆?
段君銘正夾着一塊桂花蒸糕往嘴裏送,前一秒還興致盎然地吟詩,吟到半路卻忽地沉下臉色,有些尴尬地望了楚今朝一眼,鄙夷地嗤一聲:“無聊。”邊說着,手指一彈,将剩餘的糖糕朝最近那株紅蕊白邊的牡丹彈去。
那牡丹搖搖幾下,更是姿态萬千。段君銘興致又被勾了起來,道:“楚卿乃翰林學士,想必能文擅詩。不如為這牡丹賦一首何如?”
楚今朝并不擅長寫詩作賦,只是段君銘這麽提了,他也就不管好壞,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随意吐出兩句:“守得今日誓,來期可相逢。”七七五五之律,合着段君銘前兩句的律。
段君銘愣了愣,居然大笑了起來,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倒不知楚卿要守了什麽誓言才要與穆玄景相逢?說給朕聽聽?”他初始笑得爽朗,到最後卻是忽然消寂,嗓音裏也是冷寒一片。當着他的面說出這等話來,活得不耐煩了麽?
楚今朝淡淡地道:“守着心中之情,待國家安定之時,自然可以與心中如花似雲的姑娘相逢。微臣是在恭祝陛下與未來的皇後。”
“未來皇後?”段君銘皺了皺眉,哼了一聲,道:“朕要你多心!”
語氣中濃濃的不悅,倒讓楚今朝納悶了起來。正沉默間,門口忽然傳報:“太後娘娘駕到——”
楚今朝聞言愣了一愣,停箸望向段君銘。段君銘似乎并不意外,只笑了一笑,把剛才冷下的氣氛一掃而空,然後——
他極順手地執起楚今朝的手起身,朝正由衆人簇擁着進來的太後娘娘曲身行禮。
楚今朝驚訝之下,連忙要掙開,哪知道段君銘早防備似的,一股巧勁,将他的力氣全部卸去。他只得先忍下,跟在段君銘身後跪拜行禮。他一只手被執,這禮自然是行得不倫不類。
剛進來門口的太後頓時停在了原地,整個院子都跟着忽然寂靜了下來,只剩下微風袅袅。
楚今朝覺得左手手腕處似有無數的螞蟻爬過,又癢又燙,不止是因為上面覆着段君銘的手,還有……太後那灼烈的視線。
他有些心虛,再次縮了縮胳膊,想把手掙脫出來。奈何段君銘竟然是打定主意不放似的随之加大手勁,而且還不動聲色,坦然地一臉燦爛笑容地迎接徐太後。
太後不悅地掃了他們一眼,看向楚今朝問道:“下跪何人?”
楚今朝行禮之時早就報上了自己的身份,太後這明知故問,明顯是要責難于他。不等楚今朝回答,段君銘搶着獻寶似的道:“母後剛才沒聽清楚麽?這就是楚卿,楚今朝。您一定聽過他的美名。今日三月三,朕邀楚卿進宮,一起賞花品茗。”
他邊說着,擅自帶着楚今朝平禮起身,然後戀戀不舍地放開他的手,上去扶住太後。“母後用膳了沒?兒臣不是讓德祿回話,今日有事,就不過去陪母後賞花了。勞駕母後專程勞累一趟,真是兒臣的不該。”
說得母慈子孝,實則是明目張膽地在挑釁啊。楚今朝心裏暗暗思忖,段君銘自幼喪父,由母親徐氏一手教導長大,最終起兵奪得帝位。這樣的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應該實打實的母慈子孝才對,怎麽這會看來,似乎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剛才席間,有宮女幾次前來傳話,都被段君銘三言兩語打發走了,當時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卻原來竟然是太後宮中來的人。現在太後親自走這一趟,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低眉垂手立在一邊,終于忍不住悄悄擡眉打量着徐太後。徐太後年到中年,風姿猶存,但鬓角卻已有些早生的白發,好在一身明黃的華麗将她容色襯得明豔,看起來并不顯老。她目光犀利精明,自有一股威嚴強勢的氣場。
能教出一個開國皇帝來的女人,絕對不簡單。
徐太後沒理會段君銘的挑釁,在他的服侍下坐上主位,然後掃了一眼桌上酒菜,輕哼了一聲,道:“哀家三請皇上,皇上都說有事,稍後再到。這就是皇上的‘有事’?”
段君銘笑着答道:“母後常教導兒臣,為人君者,萬事當以國為先,兒臣未嘗一日敢忘。今日當然想去陪母後賞花,以盡孝心,但有臣子在此商議國事,又怎敢怠惰?”
徐太後也煞有介事地點頭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錯怪了皇兒。”又瞟了楚今朝一眼,“你就是楚今朝?”
“回太後娘娘,是。”
“擡起頭來。”
楚今朝擡頭,眉目微垂,避開徐太後打量的目光。段君銘忽然又湊上去,挽住徐太後的胳膊,近乎炫耀又撒嬌地道:“母後,您瞧楚卿,是不是生的很美?”
這不知輕重不顧對象的一句話比之之前的執手有着更大的殺傷力,在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就連謹言慎行的楚今朝,也禁不住瞠圓了雙眸瞪着他,半晌才察覺到太過失禮,趕緊又低下頭來。
這……這段君銘……說這麽暧昧的話是想怎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