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朋友

楚今朝睜大雙眸,不可思議地低嚷:“怎可如此随興?這樣一來,豈不是正史野史都混在一塊兒了?”

段懷越不以為然地道:“反正歷史都是人寫給人看的。歷史是一回事,寫出來是一回事,看到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千人千個觀點,真正歷史是怎麽回事,除了當事人,誰知道?更可能,當事人都不一定知道。”

楚今朝覺得他的說法有問題,這樣對歷史太不尊重,張嘴就要反駁,話到嘴邊卻一個反對的字都說不出來。

段懷越敲了敲他的筷子,也不管這行為合理不合理,示意他趕緊吃,自己卻不緊不慢道:“就像我們走商,一車貨物多少錢,拉到盛京來多少錢,賣出去又是多少錢,客人買了認為值多少錢。誰知道呢?反正最後大家都掙了錢,也不知道誰賠了。”

楚今朝想想雖然并不贊同,卻又覺得也很有道理,遂點了點頭,并不再發表意見。但經過這一番著史的讨論,他原本封出的冷漠态度也不知不覺被軟化了不少。

段懷越察覺到他的轉變,便笑了,道:“所以,楚兄可以告訴在下,年幾何,家中有無姊妹了吧?”

楚今朝的愣了一愣,半晌無語。敢情這人這麽熱情地跟他結交,是想讨個媳婦兒。他哪只眼睛看到他會有個貌美的姊妹?難道以前真的在什麽地方見過?

低頭默默無言地把面前的酒菜吃了,拿絹子抹抹嘴,然後在段懷越期待的目光下,他緩緩開口道:“在下盛京楚今朝,史學世家楚氏,盛京自來只有一個史學世家,也只有一個楚今朝。”

段懷越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自報家門,正等着他的下文,卻不想,對面的人将杯中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後,話頭忽轉:“多謝段兄今日款待,告辭。”擱下酒杯,轉身就走。

還真的是吃完了飯菜一抹嘴兒,兩腳一擡就走人啊。段懷越瞠目望着他,完全不懂這突然的态度變化,正要追上去問個明白,卻聽到周圍有人驚呼地議論。

“他就是楚今朝?以色事主?這種色?”

“不過如此嘛。只是稍稍細嫩了點,別說後宮美女,就連好看的哥兒也比不上啊。”

“難道有那種癖好的人,看男人的眼光跟咱們不一樣麽?”

“……”

聽到身後的議論聲起,楚今朝也只是腳步頓了頓,随即頭也不回,大步走出。段懷越注意聽着旁人議論,待他離開才反應過來,忙扔下銀子追出去。

原以為楚今朝定會急速離開,需要他一番好追。誰知道出了門去,楚今朝竟就在前面沒走多遠,保持着平常步調,像是未曾聽到任何言語謾辱。他背上的褡裢流蘇,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也和主人一樣悠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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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懷越心中不自覺地升起一抹欣賞,揚聲道:“楚兄請留步。”

楚今朝聞言甚覺不解,但也還是停下了腳步回頭。他就是不想再跟這個姓段的有什麽交集,才直言身份,讓他知難而退。誰知道這人奇怪至此,已經知道了他是那個傳說中受萬人唾罵的“禍國妖男”了,竟然還陰魂不散地追了上來。

正遲疑間,段懷越已經到了面前。他擡手抱拳行禮,正色道:“在下西南段懷越。西南有幾個段氏,在下不知,但段氏自來也只有一個段懷越。”

楚今朝見他模仿自己如此鄭重地自報家門,有些納悶,卻聽他繼續道:“楚兄報了家門就走,也不給在下機會,是瞧不起在下只是一個無名商客,無緣高攀史學世家麽?”

楚今朝這下子是真的滿頭霧水了。

這個人,他真的不知道盛京楚今朝是誰?不知道史學世家如今只是嘲諷而不是榮耀麽?

盯着那黑如點漆、亮如嵌玉的雙眸,滿是真誠,滿是善意。那平凡無奇的一張臉,此刻看起來倒真覺得俊美無比,貴氣不凡。

心房的高牆好像稍稍松動了一下,他眼眸微閃,以最冷漠無波的語氣問:“段兄可聽說過前朝有個禍亂君主的楚今朝?”

段懷越看着他,點頭。

“可曾聽過今朝有個貪生怕死賣主求榮的楚今朝?”

段懷越又點頭。

楚今朝見他還是沒反應,嘆一口氣,無奈道:“我就是那個楚今朝。”

段懷越依然只是點頭,笑道:“我知道。”想了想,又補充道:“了。剛才茶樓裏的議論已經告訴我了。”

加的這個“了”字,讓楚今朝心中稍慰。原來段懷越不是不知道盛京楚今朝,而是不知彼楚今朝乃此楚今朝。但現在知道了,為何還緊追不舍?

“既然知道,就該離我遠一點。”

段懷越笑道:“楚兄,‘人言’連‘正史’都不是,我為何要去相信?楚今朝是什麽樣的人,只有當事者最清楚了。而區區在下我,現在就是那個當事人。”

楚今朝屏住的一口氣,慢慢呼了出來。

這個段懷越,一句話又說到了他的心裏。他敢回京,自然是不屑于那些傳言的,反正再怎麽難聽的話也割不了他一寸肉。即便如此,聽到竟然有人願意去相信并了解傳言背後的他,他心裏也是感動加感激,仿佛這浩浩人世,終于尋到一名知己。

“在下段懷越,今年二十又五。”段懷越看出他心防已松,友好地再次報上家門。

楚今朝閉了閉眼,拉開唇角牽出微笑:“在下楚今朝,二十有三。”末了,又補充一句:“家中獨子,并無姊妹。叫段兄失望了。”

段懷越的表情果然失望地垮掉了,一副“怎麽會這樣”的表情,惹得他忍俊不禁。

他本來只是笑笑而已,誰知越笑越開心,歡愉的笑聲從胸腔了出來,竟是怎麽都忍不住了。彎彎的笑眉,黑亮的眼睛,頰畔微嫣,一口碎玉般的白牙掩在紅潤雙唇裏,原本頂多算是清秀的模樣經這一笑竟然嬌俏無比,風華乍現,直把段懷越看得愣傻了眼。

楚今朝見他反應有異,方察覺到自己失态,忙斂了笑,連聲抱歉。段懷越也有些不自在,清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失神,同時又為那瞬間湧上念頭的形容詞納悶不已。

怎會又覺得嬌俏?難道能以男色惑主果然不似尋常容色麽?

楚今朝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想到剛才在茶樓裏那些人的議論,忍不住偷偷觑了段懷越一眼。

莫非有那種癖好的人,看男人的眼光真的不一樣?可是,承宣帝不是,段君銘更不能算在其列。而這個段懷越……應該也不至于吧。

繞了一圈,自己的冷漠與敵意倒是少了不少,但段懷越是什麽人,他還是不知道。

因為想着太子過幾天就回來的事,又琢磨着段懷越的事,楚今朝又是興奮又是憂心,一晚上都沒睡好。感覺才剛閉上眼,就要爬起來,穿過半個盛京城趕去早朝。朝會上依稀在稱贊段君銘的聖明,說什麽新朝建立一年多,民心漸定,局勢漸穩了,于是禮部卿奏請科舉開科。

楚今朝的意識清晰了一會,聽到這個消息,只在心裏隐約叫好,眼皮卻又拉下,膠粘着睜不開,耳邊的讨論聲越來越遙遠,最後只剩下嗡嗡聲。

“楚大人,楚大人!”

楚今朝瞬間驚醒過來,只見一個小公公正站在身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道:“楚大人,皇上在問你話呢。”

“啊?”楚今朝一頭霧水,直覺地扭頭朝正座上的段君銘望去,只見段君銘正冷眼瞪着他。他心中咯噔一響,瞬間清醒,連忙跪倒。

“微臣該死,請陛下降罪!”

金銮殿上打盹,是對皇上的大不敬,嚴重的可以直接殺頭。

楚今朝來不及抱怨運氣不好。平時朝中議事哪裏輪得到他來插嘴,偏偏今日他精神不濟,就被逮了個正着。想那科舉之事,是禮部負責,與他何幹。必是有殿上大臣看到他今日殿上打盹,故意揪出他辮子。

如今說這些都晚了,想着怎麽保命要緊。滿朝文武,恐怕沒一個人會為他求情。

“皇上,楚今朝在金銮殿上打盹瞌睡,分明是藐視皇威,此乃對皇上大不敬!”

“應判斬立決,以儆效尤!”

衆臣紛紛上奏,段君銘卻遲疑不決。楚今朝知道眼下不是求饒的時機,只得擰下所有擔憂暗暗想法子,努力去回想剛才他們在讨論什麽問題,有什麽問題能到他這裏來問話。

“陛下,恕臣愚鈍。微臣流亡太久,當年秋試之情已記不太清楚,固多番思慮才敢回答,并非有意對皇上不敬。”楚今朝放大聲道,将剛才瞌睡的不敬之罪硬拗成了腦袋不靈光的不敬之罪。他想段君銘既然沒有松口判他死罪,想必是有所顧慮的,那他就賭上一賭。

他吐字清晰,離段君銘最近,大殿之上本來還有人堅持奏請段君銘判他死罪,見他開口了,也暫時先沉默了,等着段君銘發話。

段君銘其實很清楚楚今朝剛才的确是瞌睡了,但聽到他竟然能說出“秋試”,也微感意外。但楚今朝現在還留着有用,不能處死,于是他順水推舟道:“那朕且聽聽楚卿‘多番思慮’後的結果。”

“謝陛下。”楚今朝深吸一口氣,道:“微臣以為,承宣九年的秋試既然被取消了,則今次秋試則可當是當初的延期。若禮部卿大人質疑承宣年間的仕子,微臣以為是多慮了。大中朝立朝無非為天下百姓,自當以百姓為先。科舉三年一次,全國多少仕子等着盼着。當年的戰火已經讓他們滿心的期望成空,現下若因為改朝換代就否定他們多年苦讀,所取功名從頭再來,讓天下仕子十年寒窗又十年,微臣以為并非明智之舉。況新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際,縱然天下仕子能等十年,朝廷也能再等十年麽?”

楚今朝想來想去,能被扯到他身上來的話題只有這一個了。承宣九年的秋試,因為段君銘的兵臨城下而取消,同年改年號靖觀。新朝初建,自然也不可能舉辦科考。如今靖觀三年重新開考,能問到他這個修史人身上的問題,就只有與前朝事有關的了。而與前朝事有關,又與秋試有關的,既然不可能是一夕之間改科考制度,那麽就只有參考人資格了。他賭這個唯一的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祝我今天好運吧,別被紮成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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