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罵皇帝

沉默半晌,楚今朝也幹脆直話直說了。“段兄,你我相交一場,我也就不怕實話跟你說了。我對那段君銘,實在是失望得緊。”

“哦?”段懷越挑眉,挑起一抹興味,表達對這個話題的諸多興趣,側身過來與他相對而視,問:“失望什麽?”

楚今朝深吸一口氣,道一聲“你跟我來。”然後不由分說拉着他就起身,往塔下去。白塔寺處于盛京北郊,這一座白塔,因為戰亂有所損毀,寺廟也跟着零落。戰火之後也未得到修繕,是以并無香客香火,如今多是些無家可歸的乞丐流浪漢在借住着,且以小孩居多。

“我想段兄根本不需要我多說什麽的。段兄南來北往,所見所聞自然不少。改朝換代,戰亂不斷,如今穩定下來,當思安定民生。但你瞧段君銘都做了什麽?不止沒有安撫,反而因為嘉和太子的緣故,為了他一己私仇,讓這些流離失所的孩子饑寒無依……你說什麽?”

楚今朝說到氣處,忽然聽到段懷越小聲地嘀咕了一聲,他沒聽清楚,遂中斷了說話,問了一聲。

“我說,現在八月天,他們不會‘寒’……”

楚今朝愕然地瞪着他。段懷越有時候思維奇怪,但這麽反應也太奇怪了。他真是哭笑不得,道:“段兄,我跟你說正經的。”

段懷越道:“我也說正經的。楚兄,安置戰亂孤兒,不是件小事,也非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現在八月天,他們凍不死也餓不壞,有個安身之所,已經可以了。回頭等朝廷忙到這裏了再去忙,楚兄白幫他們擔憂做什麽?他們又沒多給你俸祿。”

他說的也有道理,楚今朝一時找不出話來反擊,本來是想借這件事來借由段懷越看能否向段君銘傳話,如今局勢雖然穩定,但弊端隐患無數,提醒他就算對政事再無興趣,也多少上點心。

“我能不擔憂嗎?段兄只看到現在七月,那七個月之前,他們又是怎麽熬過來的?戰後安撫,本是開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算真有什麽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耽擱了,但你以為他現在就會管這些麽?就因為他要找嘉和太子,所以沒人敢收留來歷不明的乞兒,以至于他們無家可歸,只能流落街頭。我更擔憂的是,他若是因為嘉和太子流落民間,認為若是安置戰亂孤兒,說不定是間接救了他。他若抱着那心思,那……”

若是“若”還好,但目前他看來,這幾乎是肯定的。若抱着這心思,他這天下絕對太平不了多久了。

“原來楚兄擔憂的是嘉和太子?”段懷越恍然大悟,摸着下巴,道,“若把穆嘉和考慮進去,倒當真難說了。說到此,我萬分好奇,不是早傳言嘉和太子被……楚兄殺了,段君銘還找他做什麽?”

也來試探?楚今朝眯了眯眼,挑眉掃過去。

段懷越連忙舉手以示清白:“我只是好奇,沒有指責楚兄的意思。楚兄是什麽樣的人,我怎會不知,只是……好奇而已。楚兄知道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能有什麽本事?居然就這麽憑空消失了,舉國無覓,這可是大興朝一大謎案!誰不好奇?說起這個,楚兄将來若要記這段歷史,記這些歷史上無解的懸案,怎麽寫?”趕緊撇到歷史上去,轉移注意力。

楚今朝黯然地望着寺廟裏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既不否認殺了太子,也不否認內心的無奈悲怆,沉沉地道:“懸案就是懸案,我不能枉做猜測再來記錄。太子既然躲過城破那一劫,我能寫的就只能到那裏結束。至于往後……無論他身在何方,結局怎樣,我都盼他平安、快樂,其他的任何不幸我都不接受。這是我自己對歷史的期望,不屬于史實。”

段懷越原本想借楚今朝最感興趣的寫史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卻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讓楚今朝的情緒更加低落了。早就該知道,只要涉及到嘉和太子,根本不可能任何訊息。一會暗示嘉和太子還活着,一會又說可能死了。楚今朝呀,恐怕是連自己都騙過了吧。

Advertisement

這嘉和太子,恐怕真要成歷史的謎題了。

“楚兄盼望故人之子平安快樂,人之常情。但我想,”想起他之前失望頹喪的模樣,不由得心軟就想再勸慰他,“段君銘應該也不至于因為要搜捕一個孩子,而讓天下所有孤兒都成嫌疑犯。也許只是因為這些事做起來,耗費較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是一天兩天能做到的。”

段懷越以商人自居,自然不會從朝廷的角度去看待政事。向來是楚今朝有意說起時,他夾槍帶棒地諷刺那些當官當權的一頓,像這麽從朝廷的角度,且正面替段君銘“美言”還真是頭一次。

楚今朝驚訝地望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道:“我便是希望如此吧。倒不知段兄原來對當今陛下如此信任。”想到唯一能算的“朋友”其實也是段君銘派來監視他以尋嘉和太子下落的人,他心裏對段君銘的惱恨更深了。

段懷越咋呼地“喂”了一聲,拍他的肩膀以示抗議:“我哪是信任他?我一片心意為楚兄着想,楚兄不感激倒也罷了,還把人往外推。”

楚今朝假意笑道:“那還真是謝謝段兄了。”

段懷越也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免了。”

這一番來去沒個結果,楚今朝心中的苦悶絲毫未減,反而更添了失望。心想,果然友誼是不能有任何作假的。縱使他覺得與段懷越之前的友情,除了那些假的之外,真的部分都很真心,也算志趣相投,這個朋友是很值得結交的。但如今,他卻發現,這個朋友其實沒有絲毫意義。他不會懂承宣帝,自然也不會理解他,不理解他,那這人除了是段君銘的耳目之外,別無它用。

天色已暗,二人離開北塔寺。晚風徐來,路上林葉簌簌,有幾分蕭索涼意。楚今朝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這未黃先凋的樹葉一般了。段懷越一反常态地沉默地在他身邊走着,沒有再說什麽,這讓他心有感激。

“再過段時間吧。”晚風沉寂中,段君銘忽然又開口了,“再過段時間,楚兄若仍對朝廷失望,也仍對經商感興趣,愚兄歡迎之至!等賺足這天下財富,楚兄想接濟幾個孤兒,做點慈善事業,又有何難?”

楚今朝聞言回頭,望着他真誠的表情,心中忽然不确定了。段懷越,到底是什麽身人?但無論此人身份為何,這一刻,其實也是真心當他為朋友的。

這麽一想,先前的苦悶居然去了大半,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心中激蕩,他忽然沖動地開口了。

“段兄,有些事你不知道,天下百姓也都不知道。你們都只道皇上寵信奸佞昏庸□□,以致民不聊生。可是你們誰知道,他卻的的确确是一心為民,跟那段君銘整日假惺惺挂在嘴邊的憂國憂民完全不同。百姓全都怨他、罵他,可他就算再有不是,當年的戰争卻不是他發起來的。”

“段君銘自己要報仇,散發謠言煽動老百姓造反。農民起義不斷,皇上明明被百姓所背棄,卻仍舊記挂着他們。‘子民可負朕,然朕不可負子民’,這是他最後跟我說的話。三軍不發,天下都只道他是為了私情,卻不知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無辜百姓士兵傷亡。城破之時,宮中金銀他分毫不動,戶部錢糧他一絲未毀,求的不過是希望段君銘可以看在這份上,善待城中其他人,也盡他最後能做的幫助百姓快速恢複生産生活。結果段君銘做了什麽?段兄你說他是因為財力物力和時間的障礙,所以沒來得及解決這些問題。可是我看到的卻不只是這樣。他只是想報仇,他根本就沒想過去收拾戰亂的後果,也沒想過要善待天下……”

所以他無心政事,所以他不管立後立儲,所以他敢把軍權政權通通交給一對父子,因為他根本就沒想當皇帝,自然也不怕人來□□。

這是楚今朝想了這許多時日之後,最不願想到的結果,卻也是最說得通的答案。段君銘不想當皇帝,他以性命相賭的投奔根本一文不值。他恨極了段君銘,把別人珍惜的東西搶過來後,卻棄之若敝。

“我怎會上當,以為他是出于一片愛民之心?怎會以為他會是一個賢能的明君?他到底憑的是什麽打敗了皇上,到底憑的是什麽可以坐在皇上的位置上,他根本不配,一點兒都不配……我好後悔,好後悔,當初為什麽要聽皇上的,為什麽要貪這一條命?若不是我貪生怕死,也許這天下還是姓穆,皇上還是皇上……”

段懷越剛開始聽得還有些迷糊,後來才反應過來,楚今朝的“皇上”是前朝大興承宣帝穆玄景,而段君銘在他眼裏,一直都是段君銘。

楚今朝啊楚今朝,這才是你的真心話麽?

讪謗朝政之罪,你可擔當得起!

段懷越“哼”一聲,甩袖就走,留下話到半截的楚今朝莫名其妙。待要追問,才後知後覺自己已是滿臉的淚。

段懷越不知道,楚今朝如今願意向他坦述真實的承宣帝,其實是給了他一次難得的更進一步的機會,但被他一哼拂袖而去之後。自此,他無論再怎麽努力親近楚今朝,卻始終隔了那一層貼心。

接下來的幾天,楚今朝屢屢自責着,怎麽就一時鬼迷心竅把那些話說出口了?段懷越又好些天沒來找他,楚今朝向來自顧無暇,不怎麽去理會他的來去,只是這次之後,心裏更加疏遠。因為他隐約發覺,段懷越将他所說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傳給了段君銘——他原本以為,段懷越就算不是生死之交,但也不會把這些足以定死罪的話轉達給段君銘的。

只是話雖如此,幾天後的早朝上,眼見着禮部卿嚴伯骞啓奏秋試的事宜,他還天真地抱着一絲期盼,希望段懷越在轉述他的大逆不道之時,至少也能順帶向段君銘轉述關于秋試主考的重要性。

這麽想着,他不由得斜眼瞟了龍椅上的人一眼,恰見段君銘似乎也掃過他一眼,然後大手一揮,道:“秋試之事,朕已全權交給皇叔負責,嚴愛卿以後直接找皇叔就可以了。”

聽到這句話,楚今朝心裏對段懷越的失望又增加了一層。希望他搬運的話他不搬運,不希望他搬的,他搬得比誰都快。這友情算是走到盡頭了!反正他能被利用的差不多都利用完了,以出賣作了結倒也算互不相欠。

楚今朝知道自己是在賭氣,氣自己明明對段懷越沒抱什麽希望,卻仍然覺得失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自己情緒的影響,就連那段君銘那“段君銘式”的态度和做法,此刻在他看來,也像是在賭氣。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