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杖責

楚今朝心裏有些忐忑。段君銘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心念前朝,也知道自己對他沒什麽好感,他這幾日也明顯多了防備與懷疑,但為何,不見有任何動作?

這絕不是段君銘的風格。現在若沒動作,那麽,他就一定是在等待時機。

他不能坐以待斃。

金銮殿上秋試之事一帶而過後,工部尚書石化瓊開始上奏預備冬歇期間的土木建設。

承宣年間,大興土木,遭致民怨暴動後,不少工程都癱瘓在半途。當年未迄的工程占據耕地,影響民生,百姓抱怨。工部經過一番考量後,奏請建議将那些工程統一拆除。

石化瓊的話音剛落,殿上就響起了好幾個“好”字,衆人一致拍手稱快,個個理由充分。先将承宣帝的殘暴昏庸指責了一通,然後表明此等前車之鑒,定當牢記于心。亡國之事,大中朝絕不可為。

從石化瓊開口提及此事,楚今朝就擰緊了全部神經。如今見百官都如此反應,他隐在袖子裏的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這個奏折根本就沒有拿到金銮殿上讨論的必要,于公于私,段君銘絕對會準奏,毫無争議。但是,他仍舊希望,希望這朝廷中能有人有承宣帝的遠見,希望能有人有不畏殺頭的膽識,來勸阻這個建議。

可是,誰能勸阻?誰敢勸阻?畢竟,那些勞民傷財的工程,是承宣帝亡國的緣由之一,誰敢建議留下它們甚至繼續建設?更何況,廢止拆除那些工程,上升到政治觀點,無疑可以收買民心,而續建則毫無疑問是失民心的做法。

楚今朝的指甲掐進肉裏了,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他知道,只待段君銘一張口,就再沒機會了。一旦君命定下,當年辛辛苦苦設計建起來的工程,就毀之一旦了!

他幾乎沖動地立時就想開口反駁,但理智告訴他,不可魯莽。他剛剛罵過段君銘,指責了他無德無能,指責了他根本不配當皇帝,更指責他完全比不上承宣帝。憎恨承宣帝的段君銘,絕對不會樂意見到承宣帝的任何東西存在于世。也許,段君銘就是在等待這個機會,等待他來開口,就有充分的證據和理由來證明他的包藏禍心。

他不能死。

“衆位愛卿說得也有理……”

頭頂響起沉着的聲音,恍恍惚惚地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楚今朝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這是段君銘在說話。但那保守猶豫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他驚訝地側頭朝高座上的段君銘望去,忽然生出希望來。

沒人會反對拆除那些廢止的工程。但照段君銘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态度,倒有可能任性妄為地“逆民”而為之。

“但若貿然廢止拆除那些工程似乎太浪費了一點……”段君銘肯定了百官的意見後,果然提出了自己相反的看法。

Advertisement

出乎意料地得到段君銘的統一戰線,楚今朝大喜過望。不管理由如何,只要能夠否決拆除,他都絕對擁護。

“皇上!廢止拆除那些工程,正是向百姓表明皇上休養生息為民着想的寬厚。這不是浪費,是警示。皇上廢除承宣期間的□□,實行靖觀仁政,必得百姓擁戴。”

殿上百官其實同楚今朝一樣,驚訝于段君銘的反對。一聽他這麽說,立刻谏言辯護。每個字,每句話,全部都對,無可辯駁。段君銘有所保留猶豫的“浪費”,根本不足以說服百官,甚至無法說服任何人。

剛生出的小火苗被硬生生掐滅,楚今朝方知高興得太早了。段君銘要一意孤行的事,就決不會留有餘地。如今既然留有餘地,就不會堅持到底。指望不上他。

但現在絕對不是絕望的時候。楚今朝努力想着,想着所有可能的方法,或許可以寄希望于下朝後,從段啓慧那裏入手。

“楚卿,據聞承宣帝開河鋪路,修建城都都是為博楚卿一笑。不知楚卿對這些未迄工程怎麽看?”

咦?正思索問題的楚今朝聽到這句話,愣了一愣,仰頭望去,卻見段君銘似笑非笑地俯視着他,那眼底的挑釁分明。

楚今朝頓時明白,原來他的猶豫保留都是沖着自己來的。段君銘恨承宣帝入骨,絕無續建那些工程的可能。他那麽說,其實是不想讓事情簡單定案,留個餘地故意讓他來發言。

段懷越向他轉述的話,無法就給他直接定罪,所以,他還需要一個時機。

現在就是他這個時機。

或者,是在給機會向他表明衷心?

到底回不回答?怎麽回答?

若順段君銘,表明對他忠誠,他就一定會相信嗎?反而是工程必毀。若說應該保留續建……別說段君銘,就是滿朝文武也會上奏逼死他。但這是唯一他開口的機會,若不把握,那開到一半的運河,鋪到一半的道路,還有新都的計劃,恐怕從此就廢了。那些原本可以用來利民千秋的功績,最後都只會永遠留存于承宣帝的“□□”之中了。不該是這樣的結果,那是承宣帝的心血,心心念念的心血,也是他冒着性命危險回京的目的之一,絕不能廢!

“回陛下,臣不敢講。”楚今朝思索再思索,索性跪下,坦白回答。

“哦,為何不敢?”

“因臣不想死,只能選擇不言。”

“這可怪了。朕在這金銮殿上問政,要的就是衆卿的回答。豈有說話就有性命之憂的?花愛卿,你掌管刑部,你來告訴楚卿,我大中國的律典中可有因說話判死罪的?”

“回陛下,若是妖言惑衆,影響甚廣,死罪可以。”明知皇上想要的不是這個說法,刑部尚書花千譽卻絲毫不給他面子。

得到這樣答案的段君銘有些無奈,道:“既是如此。楚卿,朕特赦你死罪。這下你可以講了吧?”

楚今朝想了想,仍然拒絕道:“回陛下,有些刑罰不是死罪,但勝似死罪。”

皇帝一退再退,當臣子的居然還如此不識好歹。在場有些人便憤憤不平了起來,心中直斥楚今朝恃寵而驕。段君銘倒也沒有動怒,反而笑着道:“楚卿若還不說,朕可是現在就能賜你個欺君之罪,照樣是死。”

“若陛下賜臣欺君,臣更加不敢妄言了。”

段君銘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自認已經對楚今朝一再容忍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還能容忍他到這個程度。他大人大量寄了顆腦袋在他頭上,他不思感恩戴德,反而還罵他昏庸無能,罵他不思百姓,更過分的是,居然罵他比不上穆玄景!他好好地想給他個機會,竟然還不珍惜,反而一再推阻。

新仇舊恨一起算,他當場臉色陡沉,一拍扶手,怒道:“好你個楚今朝!朕給你機會你不要,你當真以為朕不敢治你的罪!”

金銮殿的設計本來就以龍椅為中心,他的話出聲自然而然有擴大效應。如今他咬牙出聲,沉着有力,那股氣從丹田沖出,竟震得金銮殿上人人耳膜發疼。

這還是段君銘第一次在百官之前發如此大的脾氣,衆人心中卻多是一喜。喜這個楚今朝終于惹怒天顏了。

但當事人楚今朝卻還絲毫不覺地回答道:“臣不知罪在何處。”

他這死不悔改的态度更加惹惱了段君銘,只聽他的聲音徹底冷下來了,沉沉道:“朕問你話,你敢不答。三番五次推阻,視朕何在?你如此藐視皇威,罪不容誅!”他邊說着,高喚一聲:“來人!當廷杖責五十大板,再聽候發落!”

廷衛立刻上前,執杖壓下楚今朝跪倒在地。只待段君銘再一聲令下,就要開打。

大興朝尚文,刑不上大夫,向來是責其自動請罪,可關可殺,但絕不動身體發膚。有非要施刑者,也必護其顏面,不會有任何旁人在場。段君銘以武力取得江山,大中朝雖然不至于文以至上,但風氣承留前朝遺風,對士大夫也頗為尊敬。百官聽到段君銘如此懲罰,內心稱快的同時,都有所不忍。縱使楚今朝此人再不配為士大夫,但史學世家出身,官居翰林,在金銮殿上百官之前受廷杖之辱,委實是過分了。

這麽一想,衆人心中不自覺都興起了同情之念。卻見楚今朝沉默地跪在原地,不出聲,不辯解,不求饒,硬着脖頸沒有絲毫膽怯退縮之态。貪生怕死賣主求榮的妖男楚今朝竟然能如此硬氣,衆人一時也被震住了。

金銮殿上鴉雀無聲。

“楚今朝,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出你的看法。”段君銘心中極為惱火。這個楚今朝,軟不吃,硬不吃,他就不信拿他沒辦法,這五十天杖下去,他倒要看他還有什麽臉面活下去。

他不知,楚今朝心中想的卻是,顏面什麽的,他早就沒了。或許反而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段君銘及百官轉移注意力,将拆毀工程之事擱置幾天。有這幾天,他可以再來想辦法。那麽拼着這五十大板,不過就是幾天下不了地,值了。

所以明知會惹怒段君銘,他還是搖搖頭,道:“臣不敢說。”

“等等等等等等——”

不等段君銘的火發出來,一個聲音吼起,殿下忽然沖了個人出來。一身青色長袍,肩上綁帶,領系紅绫,高大闊肩地邊小跑邊舉手示意暫停,一連串的“等等”無禮至極。

不只如此,他還不跪皇上不參拜,直接跑到楚今朝身邊停了下來,一徑勸解道:“你有什麽不敢說的?這五十板子可不是好玩的,先說了再說。”他急急地勸解着,只希望楚今朝別這麽任性固執,非要讨一頓好打,完全忘了這金銮殿上該有的禮儀,該尊重的人。

“很好!又來一個不把朕放在眼裏的!”這一個插曲一出,段君銘不但沒有寬限時間給楚今朝,反而更加火冒三丈,狠狠地拍了拍龍椅,厲聲道:“來人!霍穎光幹擾金銮殿儀,藐視皇威,與楚今朝同罪!”

沖動起來會不顧禮節的,除了霍穎光又還有誰?他憑着一時義氣上來勸解楚今朝,卻不知會惹禍上身,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呆愣地望着高座上的段君銘。那陌生的陰沉表情,哪裏還是當初那個帶着他們打天下的主帥啊!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