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賭氣
楚今朝心裏叫苦不疊,霍穎光是哪根筋搭錯了,要跑來湊這個熱鬧?雖然感動他的義氣,但也是真不希望段君銘這一頓打,把霍家的兵權也打出去。如今,還能與段懷瑾兵權抗上一抗的,也就只有霍穎光的父親霍書桐。霍書桐掌管着二十萬京軍,将來若段氏父子真有異心,段君銘若不想投降,能救急的只有霍家了。
“皇上請息怒!微臣自知罪該萬死,然霍将軍勸微臣開口,正是為了維護金銮殿的威嚴,絕非藐視。請皇上明鑒。”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段君銘怒氣更甚,道:“真是殿前情深!朕叫你說你不說,這會倒是來求情了。你讓朕息怒就息怒,想得美!你們還等什麽?還不行刑?”
最後一句,卻是對候在一旁的廷衛吩咐的。廷衛得令,木杖高高舉起。三十斤重的板子下來,楚今朝那纖弱的身板,真是不死也殘。
殿上衆人均掩面不忍直視,楚今朝也閉上了眼睛,暗暗運氣準備抵抗。
就在這時,左列官員中又匆匆走出一人來,高聲喊着:“懇請皇上息怒!”
衆人循聲看去,只見此人紫袍烏紗,手執玉圭,面色古銅,淡眉細目,正是中書省侍郎喬少光。
喬少光邊走邊說道:“皇上息怒,且聽微臣一言!”
廷衛聽到又有人求情,先停下了木杖,聽候段君銘的下一步吩咐。
段君銘正在氣頭上,不耐煩地道:“又叫朕息怒,真偏不喜怒,怎樣?”
楚今朝也甚是驚訝,想不到這個時候了還會有人來求情。若能救下霍穎光,那真是好極。他擡眼望去,喬少光看也沒看他一眼,躬身朝段君銘拜了一拜,道:“皇上若不息怒,微臣也只有一句話說。”
“什麽話?”
“微臣以為,楚大人一句‘不敢講’,已講明一切。”
啊,竟然是為他求情?楚今朝心中更是驚訝,暗想當初果然沒看錯人。百官之中,挑中了他作為擔保人傳達他的投降之意。只可惜,這個眼光是準了,對上面那個卻是大大地看走了眼。
“是麽?”上面那個面無表情道,“朕倒不知,喬愛卿什麽時候成了楚今朝的知己,他不敢講的你都知道。”
喬少光忽略他言語裏的諷刺與威脅,笑着溫言道:“能講的,殿上各位大人都已經講完了。剩下不能講的,也就不需要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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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君銘冷笑一聲,視線射向楚今朝,道:“不能講的?哼,這麽說來,莫非楚卿果然對穆玄景舊情難忘,舍不得他當初的定情信物?”
這“定情信物”說的自然是那些土木工程了。聽他這麽一說,楚今朝立刻就明白,段懷越果然是傳話給他了。但此刻他也無暇顧忌這些。既然有人幫他說話求情了,他若還甘心受刑,那就是笨蛋了。況且,如今還有個霍穎光與他同罪,他也得顧忌到。
當下跪直了身子,拱手過頭,朗聲道:“回陛下,微臣的确是舍不得。”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段君銘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正揚手要吩咐廷衛繼續行刑。楚今朝卻在頓了一頓後,繼續道:“承宣帝所建項目的确是勞民傷財。河是百姓所開,路是百姓所鋪,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也都是從百姓所出。就算是是為微臣所為,但真正作為的卻是百姓。如今若是毀去,也毀的是百姓的心血。故微臣非常舍不得。且微臣既已列為當事人,看待問題必然無法保持公正。固,臣不敢言。陛下若因此怪罪于微臣,微臣也只能領罪。”
在情在理,以百姓為擋箭牌,段君銘說不出話反對的話來,朝上百官也無法反駁。
這時候,一直沉默地站在左側最前方的段啓慧發話了:“皇上,半壁工程茲事體大。就算真要拆廢,也是冬歇時候的事。且楚大人之言也不無道理,無論工程所為何起,最終也是百姓的心血,需三思而行。”
段君銘的怒氣被楚今朝一番話已是緩了下來,又見段啓慧也這麽說,他也正好找了個臺階下。“既然皇叔也這麽認為,那就先饒過楚今朝這一次。若有下次,朕摘了你的腦袋!”
楚今朝聽到段啓慧的話,卻是心中寬慰了許多。不止是因為暫且壓下了此事,更因為段啓慧。或許,段啓慧才是那個賢明睿智之人。段君銘既然事事交與段啓慧,那麽,只要段啓慧能明白就夠了。
楚今朝對段君銘已經徹底失望了。他必須要想出個出路面對如今的困境。他要做事,首要得跟着個能做事的人。要保存下那些工程,則需要段君銘能與承宣帝同一個高度思考問題。但顯然,段君銘完全不合格。承宣帝當初大興土木的舉動,在當時背景下,百姓不懂,情有可原,但若段君銘身為一個皇帝也不懂,那他真的對他無話可說了。
默默地,他只能任心裏無數次地想自戳雙目,怎麽會把段君銘看走了眼到如此地步。好在現在還不算太晚,既然真正掌權做事的是段啓慧,那他改變目标就行了。皇帝不是承宣帝,他就沒必要忠于一個皇帝。
這一下,頓覺海闊天空。
“至于霍卿家……”
“皇上說霍将軍與臣同罪……”一聽段君銘還念着處分霍穎光,楚今朝連忙開口求情。
可誰知,他這一句話,又成功地激起段君銘的怒氣。
“是嗎?”段君銘怒極反笑,道,“所以,朕饒了你,就該繞了他?”邊說着,他笑得越發柔和了,“楚卿罪在不講,沒講的話講出來就可以彌補了。他卻是罪在所行所言,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可是沒法再吞回去的。”
楚今朝不懂段君銘今日是怎麽回事,既然都已經饒過了他,跟毫不相幹的霍穎光生氣做什麽?于是,他只好道:“既然如此,霍将軍因微臣獲罪,微臣願替霍将軍領罰。”
“怎麽可能!”霍穎光在旁邊嚷道,“要罰就罰,我既然做錯了,就該受罰。皇上,微臣領罪。”
“對的,錯了就要受罰!很好,霍将軍,楚卿願意幫你領罰,那麽,他想領罰的都加到你身上吧。”
五十加五十一百杖,在段君銘的怒氣之下,廷衛絲毫不敢怠慢輕杖。縱使霍穎光在戰場上打滾下來的,生得再皮粗肉糙也是皮開肉綻,血腥味濃濃地散發出來。楚今朝掩了面看都不敢看,霍穎光卻是硬氣地從頭到尾吭都沒吭一聲。
最後,還是殿上百官齊齊求情,才在三十杖時停住了。
其實廷仗一下,段君銘就後悔了。只是君命已下,他也不好當場收回,再加上他也的确早就想給霍穎光一點教訓了,故此任由他們打着。直到有人求情了,才順水推舟地賣了個人情。只是可憐了霍穎光,雖然皮粗肉厚,內功護體,三十杖也着實不輕,跪在地上半晌起不來。直到有人來扶,動了他一下,他竟然一歪歪倒在了地上。
楚今朝沒敢去幫忙,讓廷衛把霍穎光帶了下去。但早朝議政議到這個程度,也再沒人敢上奏政事了,也就直接退了。
下朝後,楚今朝本來想去将軍府探望霍穎光,卻不料,剛邁出宮門,忽然靠過來一個家丁模樣的青衣少年,向他擡手作揖道:“楚大人,我家老爺有情。”
楚今朝眉毛一揚,有些意外,往路邊停着的轎子看過去,順口問了句:“你家老爺是誰?”
這可是他為官四個月的頭一次,有霍穎光以外的官員願意跟他套近乎,就連那曾經舉保他、如今為他求情的喬少光都不曾。
“大人去了就知。”
即使他不說,楚今朝也猜了個大概。既來之則安之地坐上了轎子,停轎之處果然是丞相府。丞相府的府邸也是前朝大興的丞相府,楚今朝并不陌生。跟着護衛一路穿廊過洞,最後才到了段啓慧的書房。門外兩棵亭亭直立的銀杏,值秋際已不似夏天的濃綠,帶着微黃。
楚今朝進門禮節性地行了禮,段啓慧在桌案後,擡手示意他不用多禮。
段啓慧今年四十歲,正值壯年,雖鬓角微染風霜,卻不減風采,蕭疏軒舉,氣度不凡。自從段啓澤過世後,他輔佐着當時年幼的段君銘處理着西南王府事宜,一并教導着段君銘。在大中朝裏,無論是資格,還是功勞,他若敢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楚今朝垂手謙恭道:“不知丞相大人召見卑職,有何吩咐?”
段啓慧從桌案後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前面來。這過程中,一直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才見到他。
楚今朝保持禮節低眉垂眸,任他打量。
半晌,段啓慧微微一笑,示意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并喚人上茶。
“楚大人目光清正,蘊含精光,此乃大智之征。老夫遲鈍,竟然到今天才發現。”他說完,自嘲似的笑了笑,道,“也或許是楚大人藏得太好了。”
楚今朝聽言,連忙起身,再次鞠躬在段啓慧面前抱拳行禮,道:“大人過獎。卑職實不敢當。”
段啓慧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拿杯蓋撥了撥,道:“楚大人不必過謙。單今天擱置半壁工程的事宜,若非有大智慧,是做不到的。”
“此事全都是仰仗了丞相支持。”
“想要老夫的支持,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段啓慧放下茶杯道,“除非老夫真的老糊塗了,要讓這剛立不穩的大中朝陷入危地。”
楚今朝無言以對。半壁工程的利害,他豈會不知。但段啓慧在早朝上也贊同了他的意見,支持了擱置,若他願意出手,保存工程甚至續建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他再次屈身行禮,畢恭畢敬地道:“卑職鬥膽,敢問大人對工程一事的看法。”
段啓慧道:“別都整頓政體,水路利通南北,旱道惠及全國。高瞻遠矚,利國利民,無一不好。若順成,大興朝至少能延三十年不愁。如今除了遷都之事不再适合,無一不是我朝該盡早完成的事。”
段啓慧的評價不偏不倚,極為中肯,正是承宣帝當初的考量。楚今朝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卻又不宜表現得太過明顯,只拱手屈身道:“大人高見!”
段啓慧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然後才道:“承宣帝的确雄才大略,胸有丘壑,可惜生不逢時。他初衷雖好,但這世間事,可不是有個好的初衷,就一定會有個好結果的。有時候,也不是你欣賞一個人,就一定要留住他的。這些道理,你知我知,但別人卻一定不能知道。”
楚今朝的心一點點地涼了下來,憶起曾經段懷越也曾說過相似的話。
“他是什麽意圖還重要嗎?重要的是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為博‘藍顏’一笑,天下興土。即使真有人懂他,你認為人家會說出來嗎?即使有人說出來,會有人聽、會有人信嗎?楚兄明明聰明得緊,怎地這麽天真?”
段懷越笑他天真,他果真是天真啊。以為只要好事就該去做;以為只要有人能懂,就會有人支持。卻不知,好事也會成為壞事;被懂了是好,卻也正好被人利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