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禮
自從友誼恢複後,段懷越像是要彌補什麽似的,來找楚今朝找得更勤了。不只如此,因為身份暴露,他也不再掩飾對政事的厭惡,反而表現出對重修工程的極大興趣,還詳細地問楚今朝到底打算怎樣做。
楚今朝知他與段君銘的關系,反正段君銘也早知道他對工程的态度,要打要殺早就要打殺了,索性就把初步想法告訴了他。
“現在朝廷反對工程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工程勞民傷財引起民怨,更是……《讨承宣檄》中列數承宣帝十大罪狀其二,所以,他們絕不可能支持工程來砸自己的腳。既然歸根結底在于民心,那就從民心開始。先讓老百姓明白工程的好處,只要他們不再反對,甚至主動支持了,那朝廷中明理的有識之士自然也沒有理由反對了。”例如段啓慧,他既然知道工程的益處,百姓若支持了,他沒了顧忌,也就不會反對工程建設了。
段懷越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穆玄景的首要大罪百姓都原諒了,這罪之二應該也不難。你想怎麽做?”
所謂《讨承宣檄》也是段君銘起兵之時所發,列數承宣帝的首罪自然是“荒淫無恥”,收納男寵楚今朝。只是,在段君銘兵臨城下時,他在面對着三軍不發的情況下,還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楚今朝,而楚今朝最後還辜負了他的一番深情厚誼而賣主求榮投靠了新朝。這一深情一寡義的對比,早讓人們原諒了他的“荒淫無恥”,反而同情起他來了。
這些楚今朝豈會不知,但他也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道:“要深入百姓底層,自然是……”
“茶樓和驿站。”兩人同時說出這個答案,不由得相視一笑。這一笑,心中莫不想的是這幾個月來,二人在茶樓與驿站裏的把酒言歡,暢談天地,真乃人生一大快事。慢慢地,那因前事種種而起的猜忌似乎都遙遠了,反而心中都升起一股“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的豪情。
楚今朝原以為這會是場曠日經年的持久戰。在民間宣傳教化需要不少時日,再通過民間轉回來影響朝廷,更不知要費多少年月。
但他沒想到,僅僅三天後,段懷越就主動建議,可以朝野雙管齊下。他讓楚今朝寫好奏折,他來幫忙轉交給段君銘,不需要通過層層官員遞送。楚今朝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了信任他,把早就寫好的上表托給了他。
更沒想到的是,段君銘居然在第二天下午就在下朝後,召他重議了工程之事,并詳細詢問了他對開河的看法。
楚今朝見段君銘也有興趣了,自然是大喜過望。想不到段懷越對段君銘竟然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他提起這一事,幾乎是死裏逃生,段懷越卻易如探囊取物。盡管如此,因為有前車之鑒,他還是謹言慎行,盡量從客觀的角度去論述問題,從頭到尾都沒有再提到承宣帝。
段君銘很滿意,表示其實他也知道開河鋪路是好事,只是戰事剛結束,百姓需要休養生息,此時大興土木并不适合。
如此冠冕的理由,輕而易舉地抹殺了他的“因人而異”,将前幾日朝堂之上的惡劣态度推了個一幹二淨。
段君銘看出楚今朝的不信任,哈哈笑道:“楚卿啊楚卿,你能不信任朕會是個明君,難道朕就不能懷疑你會是個忠臣嗎?”
楚今朝不覺暗地裏嗤鼻。敢情那幾十廷杖的威脅,果真是他來試探他的衷心的?那打霍穎光又是作何?但當着段君銘,自然是不敢質問這些話的,且人家皇帝都直接來質問他的不信任了,他當然只能跪拜在地,道:“微臣不敢。微臣見識雖淺薄,卻也讀過些古代聖君之事,常不自覺地把陛下與古之聖君對照。今古有別,難免有失偏頗。未曾查證就妄議陛下之失,罪該萬死,不敢請陛下原諒。”
這表面請罪,暗裏脫罪的話,段君銘雖不樂意他用這麽外交的辭令,但哪個皇帝會不喜歡聽到別人将他與古代聖君相提并論?縱使是說尚有差距,那也能滿足一下虛榮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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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君銘也不例外,道:“楚卿敢于直言,何罪之有?”邊說着,還親自上前扶起了他,繼續道:“如今朕正是需要像楚卿這樣不畏生死,敢于堅持己見的人。承宣工事想成,需要的也是楚卿這樣的人。”
這大概是他們君臣這幾個月來惟一一次在談論政事時和睦相處的時候了。楚今朝不知怎麽的,覺得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承宣年間,承宣帝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一時之間,兩個皇帝的影子相重,他居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段君銘,還是承宣帝,只有些呆愣地望着他。
段君銘挑挑眉,有些詫異,又有些得意,大方地享受着他的“愛慕”。但漸漸地,他忽然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了,只覺得被那一雙黑白明澈的瞳子瞅着,瞅得莫名地發癢、發燙、發顫,他的指尖似乎還記得那遙遠的柔膩感覺,幾乎就想伸過手去觸一觸那蜜色的臉頰。
察覺到手指居然真的在動,段君銘自己都驚訝了,握拳掩飾住,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咳了兩聲,語重心長地道:“楚卿啊,禦史臺一直在彈劾你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注意形象,大行同性之風,實在有傷風化。最近的都已經彈劾到霍少将軍那裏去了,你這是想下次他們把朕也拉下水麽?”
楚今朝自知失态,連忙跪下謝罪:“微臣該死!絕不敢陷陛下于不義!”到底是誰陷害誰啊?
就是說真有與多名男子“大行同性之風”了?段君銘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道:“朕豈會怕你?”這句話說出口,又隐隐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一時沒找出來原因,他又補充道:“反正大家早都知道你的取向,你自己多注意點吧,別惹不該惹的人!霍書桐一老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取向?楚今朝有些不大明白,但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意思,順從地道:“微臣謹記。”雖然他實在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多注意”點。難道要他從此跟閨中小姐一樣,連男子面都不見?
禦史臺一向盯他盯得緊,可惜他實在是一清二白太簡單,沒有任何把柄給他們抓,于是他們就死盯着這個做文章。今天說他勾引這個官員,明天又說跟那個官員暧昧不清,好像他有多居心叵測想把整個朝廷都變得跟他一樣好同性之風似的。以前因為霍書桐的勢力與威望,禦史臺沒敢把霍穎光拉扯進來,但前天早朝上,終于有人彈劾起了他與霍穎光,起因就是那日被刺殺的晚上,霍穎光深夜還在他家裏。本來官員互相往來,夜宿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事情到了楚今朝這裏,就不同了。朝廷早給他貼了便簽,這是個一個好男風的人,所以,與任何男子的親近都會被說三道四。
這件事當然不了了之,但霍穎光的名聲卻跟着受損,霍書桐便記恨起了他。
“楚卿啊,朕如今只能倚重京中的霍大将軍,才能制衡住京外的軍隊。若楚卿與霍大将軍出現嫌隙,朕實在是很為難。”
段君銘一副當真為難的表情,仿佛在說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楚卿呀,你可千萬別讓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了。”言下之意,就是叫楚今朝趕緊解決掉與霍書桐的嫌隙,叫他魚與熊掌能兼得。
對于他這突如其來的信任,楚今朝着實有些措手不及。更叫他驚訝的是,難道他以前的猜測全都錯了?段君銘其實不是主動放棄權利,而是真的不得已?他手中其實并無實權,真像他曾經所說的,後宮受制于徐太後,朝堂受制于段啓慧,軍營又受制于段懷瑾?
可是,他親自領兵打下的江山,又怎麽可能沒有權利在手?
不過無論如何,只要段君銘現在能支持工程,能關注政事,其他的都不那麽重要。段君銘如果想把權利收回來,他能幫的,也一定幫他,算是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這一思索停當,他當下許諾:“請陛下放心,微臣絕不敢與霍大将軍不快。至于霍大将軍惱火的事,微臣絕不會再讓它發生。”
得到楚今朝的保證,段君銘才算是放下了心,也一報還一報地道:“楚卿能讓朕寬心,朕也不能太小氣才是。明日早朝上,你只管提出維護工程之事,朕……送你一個大禮。”
大禮?
楚今朝稍稍驚訝後,并沒有多期待。段君銘想在金銮殿上當衆準他留下工程以待續建的奏折麽?哪那麽簡單啊!他只希望到時候段君銘別一意孤行地,最後被衆臣群起而攻之。
楚今朝雖然獲準參加早朝,但因為品級低下,除非有人問及,他是沒有資格開口奏事的。因此,第二天早朝時,還需段君銘再主動問起這事。
二人一唱一和之下,楚今朝終于有機會将承宣工程之事完整奏明,義正詞嚴地将工事理由一一論述,逐條展開。金銮大殿之上,他身着朝服,儀态蕭蕭,自成一股軒朗正氣。他容色清穆,目光清正,以不容人質疑的端正态度,闡述着他的觀點。他字正腔圓,聲音朗潤,不會聲情并茂,也沒有抑揚頓挫,卻擲地有聲,充滿了感染力。
滿朝文武從最初的彈劾,到不耐煩,到遲疑,再到最後,都漸漸安靜了下來,專心聽着他的論述。楚今朝便已知曉,他已經成功了一半。縱然文武百官并不完全認同他上表裏的內容,卻漸漸開始相信,這些工程并不完全是勞民傷財的暴政,只要在适當時候,适當利用,也可以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偉績。
自此,《讨承宣檄》中細數的承宣帝十大罪狀,已有兩條自我颠覆。兩塊巨石重重地砸在自己腳上,段君銘卻毫不在意,反而盯着龍椅階下的楚今朝,看着他的端正容顏,聽着他珠玑妙音,眼睛盛滿着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贊賞與迷戀。
楚今朝啊楚今朝,朕這般幫你,将來該讨個什麽回報才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