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醒

楚今朝心裏很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但行動處卻無法做出反應。他茫然地望着段懷真好不容易清晰的臉龐再次變得模糊,聽着不知道哪裏的聲音傳出來:“請小王爺恕罪,卑職也中了‘醉生夢死’之毒,無力抵抗。所以異想天開想偷小王爺幾滴血,試試運氣。”

“呵呵,”段懷真的聲音像是從天際傳來,缱绻留戀,“‘醉生夢死’?是柳綿吶。她還沒走?”

“卑職不知。”既然段懷真已經醒了,他就沒必要掩護聶绛晨了,“卑職查出柳侍衛有嫌疑,想仔細審問他,結果被他忽然出手打傷了。請小王爺看在卑職因公……”還沒有殉職,不能這麽說。

“呵呵,”段懷真又笑了,“柳綿要殺楚大人,那可與在下無關,別随便冤枉了人。”

“是,小王爺說的是。”楚今朝尚能保持意識清明,只是反應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慢,“懇請小王爺救卑職一命。”

段懷真看着楚今朝明明雙眼都已經睜不開了,卻仍固執地圓睜着裝作清醒,以為可以騙得過別人。卻不知,他也中過“醉生夢死”的毒,最清楚不過了。他兩眼根本就無法聚焦,連自己看着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想着他毫無防備的柳綿毫不留情地向他拔刀,他又自嘲地笑了兩聲,低喃道:“柳綿想殺,我怎會不如她所願。只是……”他看着楚今朝努力掙紮着仍舊不肯放開意識,心中觸動,沉吟一會,低低地又嘆了一口氣,道:“既然今朝你只是借幾滴血,我也不是小氣的人,但是你也要先答應我一件事才行。”

“什麽?”

“借你的舌頭一用。”

“嗯?”什麽意思?意識已經逐漸不收控制,他就算努力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美人小王爺早就成了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唬得住。

段懷真笑了笑,解釋道:“借你的舌頭一用,幫我品酒,如何?”

只是品酒啊。“這個……當然沒問題。”他還真是對此孜孜不倦。

右手似乎已經得到自由了,楚今朝握了握匕首,想按着記憶中的印象,去從段懷真指頭采血,但眼前白霧茫茫,即使是這簡單的動作都困難無比。段懷真好笑地看着他的匕首找不着落點。再偏一分,可是連他自己的手腕都要被割了吶。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柳大人!”

段懷真臉色微變,随即拉開了楚今朝,想要起身。但才動了動,他卻又放棄了,默然地低下頭,捏緊身下的被褥。

楚今朝被他撥到一邊,扶着床沿勉強穩着身子,缥缈處聽到柳綿的聲音模模糊糊地說着:“……沒事。”然後再也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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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暇細思為何聶绛晨事到如今了還不離開,居然還敢來書房,她就不怕段懷真醒過來,或者他改變主意,她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麽?

“小王爺?”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陷入昏迷就大禍臨頭了,所以,絕對要保持清醒,就算保持不了,裝也得裝着清醒。

門外的柳綿來了又去,段懷真的心思也因之起起落落,等他回過神來時,楚今朝已經呈半昏迷狀态了,卻仍舊死拽着最後一絲意識不肯放松。段懷真靜靜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最後一言不發地把手湊到他的匕首刀刃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殷紅的血液流出,一滴滴滴下,沒入深色的褥間,消失不見。

這是殺手的血,滲入血液的殺手生涯,他抵賴不了。

段懷真把手指湊到楚今朝唇間,看着他遲疑一會後居然還能說着“謝謝”,然後幾乎幹渴地飲着血。他手指刺痛,心中卻是一片平靜。

喝了他的血,就算解不了毒,也死不了。他沒死,楚今朝也不會死,柳綿知道了,估計要更恨他了吧。

以前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好,但現在,他真希望這血能流得幹幹淨淨,将那醉生夢死的過去洗滌得幹幹淨淨。

終于陷入昏迷的楚今朝做了一個極長極長的夢。

夢裏的他回到了小時候,習字讀史練武,閑來跟随母親學醫品酒。八歲時以一篇《史鏡》驚動當今皇帝,親賜金漆玉筆。那是一個金光燦爛的童年,盡管那時他還不懂自己為何與別人不同。

十二歲時祖父去世,他立下了改變了一生的誓言。從此,朝起讀書,晚間習武,不曾一刻敢怠慢。十七歲,父親臨終前,将他推薦給了剛登基的承宣帝。二十一歲,他輔佐的承宣帝亡國自殺,他成了“禍國殃民”的罪臣。二十三歲,他進京向新朝投降……

跌宕浮沉,輕狂若夢,為歡幾何?光陰不過百代之過客,過眼雲煙爾,有什麽該追求的,又有什麽是值得執着的?不若一醉逍遙,任意來去,何苦把自己活得這麽累,這麽累?

醉生夢死,有什麽不好?人生原本如此。

但……他偏不想。

夢醒時,楊冕正在身邊焦心地照料着他。他才試着睜開眼睛,就聽到楊冕的聲音在試探地問:“大哥,大哥?”

楚今朝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未語先笑了,點頭示意聽到了,然後才慢慢睜開眼睛,果然就看到楊冕欣喜的臉龐。

“大哥,你好些了嗎?”

楚今朝點頭,問道:“我睡多久了?”千萬別太久,否則,給小冕找的麻煩他都要不好意思了。

楊冕帶着哭腔答道:“七天了。”那日敏漳王府的人來太和樓找他,要他去王府接人。他一見到半昏迷的楚今朝幾乎吓得魂魄都飛了一半,還好楚今朝維持着剩下的意識等着他來,聽到他的聲音了才敢完全昏迷過去。

“有人來找過我嗎?”七天沒上早朝段君銘不會過問?還有時不時來串門的段懷越。若有人來過問,楊冕怎麽維護他?

“有。段君銘就來過,還帶了禦醫。”楊冕輕描淡寫地描述着頭號仇敵,“不過大哥放心,我守着沒讓任何人來瞧過。”邊說着起身,端了碗粥遞給他,“大哥睡了這麽多天,吃碗粥吧。”

見楊冕不想多說,楚今朝也不想再多問。他端過粥來玩笑道:“小冕一夫當關,是個男子漢大人了。”他的身體是不能給大夫瞧的,楊冕這樣保護他需要花費多少心力,他比誰都清楚。別人他不敢說怎樣,但能讓段君銘空手而歸,那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段君銘多疑,希望別看出什麽門路來。

若是小冕能回北江,結局真的很難預料。但小冕到底是怎麽想的呢?他有意回北江,也表明過不想考狀元,回北江的決定呼之欲出。但為何這麽多天過去了,小冕依然沒有給他任何答複?

一時間,楚今朝有些矛盾。對于這個問題。是他自己把選擇權交給了楊冕,也絕對會尊重他的意願。但此刻,想起對于段君銘又重新浮現的希望,他發現自己非常不願意聽到楊冕的答案。

七天昏迷,窗外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了。楚今朝病好後還朝,才知道段君銘居然與段懷真杠上了。原因很簡單,柳綿刺殺段懷真的事實經楚今朝中毒一事無法遮掩,但是,因為柳綿行事敗露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段懷真也攤手表示只知其姓名,不知其他,更表明不願意再追究。而段君銘卻非要查出柳綿的真實身份并捉拿歸案,為弟弟報仇。但問題是,他的寶貝弟弟完全不配合,敏漳王府絲毫不提供任何關于柳綿的信息。

段君銘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楚今朝身上,誰知楚今朝也站到了段懷真那邊,并表示:“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只知姓名的人實在是太難了,微臣……恐難當此重任,請陛下收回成命。”

段君銘有些惱地看了他半晌,這一次倒沒有生氣,反而只悠悠地嘆出一句:“楚卿啊,你真是辜負了朕的一片信任。”

然後,楚今朝清晰地看到,難得來早朝的段懷真擡袖遮面,難得的笑得很是得意嚣張。

等楚今朝知道段君銘曾信誓旦旦地向段懷真豪言:“只要有楚卿,就一定能找出柳綿的真實身份”時,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但那時,聶绛晨恐怕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就算查到她的真實身份也無可奈何了。所以,段懷真被刺事件楚今朝也只當只一個意外,意外解除,也就沒事了。可惜,他忽略了,這個世界上,什麽人都不多,唯獨不懂放棄的人最多,尤其是不懂放棄該放棄的。

一個月後,秋試已結束,楚今朝于翰林院散值後照例去藏書閣整理書籍。這藏書閣他已經整理了好幾個月了,段君銘仍然沒有多加人手的意圖,他也樂得逍遙。這兩天秋陽甚好,他正趕着太陽下山前,把底層一些受潮的書搬到院子裏晾晾,能多曬得一會是一會兒,免得生蟲。正忙碌間,忽然聽到德祿在閣子裏叫他。

楚今朝應了一聲,擦了擦汗,走回閣子,問他何事。

德祿正在一排一排書架裏找得辛苦,唯一一只挑起的眉毛也耷拉了下來。一看到他,“哎喲”一聲拍着大腿,道:“楚大人,叫奴才好找。”德祿跟在段君銘身邊,自然知曉自家主子對楚今朝是何态度,所以一直以來,不管裏子如何,面上對楚今朝都是禮尊有加。這會看到楚今朝忙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先斥責了些個不存在的下人幾句,又道:“趕明兒跟皇上奏請,讓翰林院再安排些人手過來,藏書閣也是他們該管好的地方。”

楚今朝笑着回絕道:“不用麻煩了,這一點點小事,我還忙得來。”

其實,自從段懷真事件後,楚今朝先于花羞找出刺客,段君銘論功行賞幫他升了一級官,如今已為翰林院侍讀,朝中也有官員開始漸漸認同他了。他也乘機向長官提過,藏書閣需要人手管理起來。但那位長官卻很為難地告訴他,說整理藏書閣的任務是當初皇上欽點給他的勞役,皇上不下旨免除,就不能再派其他人。段君銘小器起來是沒法講理的,楚今朝也沒辦法,因此只能每天多忙一會,希望能盡快完成。好在段君銘也還算大方,任他散值後自由來去,不再限制他的離宮時間。

“公公找下官何事?”總不可能是專門過來讓他去向段君銘奏請找人幫忙吧。

德祿正滔滔地說着楚今朝一個人整理藏書閣的辛苦,被他這一提醒才想起正事,道:“啊,是皇上有事。皇上宣楚大人到禦書房見駕。”

又去禦書房?

楚今朝無奈地放下手頭的事情,跟随德祿去了。自從承宣工程事件,段君銘似乎對政事開始有了點興趣,在禦書房讀奏折的時候多了。而相應的,宣他去禦書房的時候也多了。他如今身為侍讀,負責向段君銘講讀經史。段君銘秉着物盡其用的原則,三天兩頭宣他,偏偏通常都沒什麽事,就讓他呆在那裏,偶爾将奏折裏的內容念給他聽,問他的意見。但是,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段君銘卻從來沒有明确表明。

有時候,楚今朝甚至有種錯覺,段君銘似乎……在炫耀。

炫耀什麽?炫耀他在批閱奏折沒再看那些仙靈精怪的通俗小說了?

楚今朝邊走邊想着,為自己有這種離譜的想法覺得唾棄,不由自主微微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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