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探子
楚今朝并沒有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楊冕,出城不多遠,遠遠地就看見了他。一堵斷垣矮牆跟下,他抱膝蹲着,縮成很小的一團。楚今朝看着心疼不已,慢慢地走上前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如何不能明白他的感受。
若非段君銘,楊冕不會國破家亡,落得如今只能隐姓埋名茍且偷生。又偏偏,現在仇人意氣風發風流得意,而他卻也只能躲在牆角根,什麽也做不了。
“大哥,我真的好恨!我怕我會忍不了。”忍不了要毀了他的大婚,忍不了要沖進宮裏去殺他,哪怕是以卵擊石,也非做不可。
可是,這些就能做到麽?那種無論如何都想要做點什麽,卻什麽都做不了的無力感,總是伴随着心底無盡的疼痛與惋惜,無論如何也填補不了。除非不斷地努力,告訴自己正在做什麽,才能稍稍得到一絲的安慰與安寧。
“不想忍,就別忍;不想看,就別看。小冕,你不是無路可走。你晉王叔一直抵擋着段懷瑾的大軍,就算是南浦雲也攻克不了他們。你道為何?晉王與北方肅慎人聯合,肅慎人全力借兵抵禦,如今在北江南北對峙,勝負未為可知。小冕若想複仇……還是有希望的。”
盡管段君銘如今已有上正軌的趨勢,但只要楊冕能成功,其他的都不那麽重要了,他想做的事,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楊冕淚痕模糊的眼裏頓時射出兩道精光:“當真?”
“千真萬确。”這些日子,在段君銘的禦書房裏不是白混的。與段懷璧頻繁近乎的手段,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段懷瑾措手不及,南浦雲也只能守着北江,而無力攻過江去。大興拒北江以天險,就算不能再打回來,到時候也可以南北割據,與大中朝隔江相對。
楊冕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就去!段君銘今日大婚,必會放松對大哥的監視,這幾日他都不會有空來理會我們。且如今我們已經出來城了,也無人攔阻。”乍聞喜訊的楊冕心情激蕩,說是風就是雨地想立刻就動身,楚今朝攔都攔不住。
但是走過一段路後,楊冕卻是自己停了下來。他低頭沉默半晌,怏怏地道:“皇叔不會容得下我的。”北江是晉王穆玄鳴的天下,楊冕年不過十歲,從盛京城破那一天,他就不再是一國太子。去了,就算被承認,也只是一個傀儡。更何況,權力面前,誰不低頭,恐怕楊冕出現在北江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時。
楚今朝自然也考慮過這個顧慮。若非這個原因,他當初也不會選擇投靠段君銘而放棄穆玄鳴。但如今,他既然能向楊冕提出這個方案,就必然有保身的把握。
“這個小冕不用擔心,大哥有辦法。只要小冕想,小冕就會是大興之主。”楚今朝語氣篤定,眼神裏是不容懷疑的自信。
楊冕擡頭望着他,思索一會兒,嘴唇微張想說話,卻終于什麽也沒說出口。兩人站在黃土路上,半晌沉默。
“大哥,我……我想去拜祭父皇。”
自進京以來,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受被多少雙眼睛盯着,半點差錯都不能出。就算再想拜祭承宣帝,又哪裏敢去?但今日不同,今日皇帝大婚普天同慶,誰會想到凄涼的黃土坡裏,寂寞死去的前朝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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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今朝也決定任性一回,把理智抛開,帶楊冕去了承宣帝的墓地。
承宣帝就算有再不是,到底是一國之君。段君銘就算有一千一萬個反他的理由,但也只是一個犯上作亂的臣子。因此為了向天下表明自己的寬厚仁慈,他仍舊厚葬了承宣帝,将他斂于前朝皇陵之中。
如今皇陵自然是無人守衛。秋末的黃葉蕭肅,陵園裏人跡罕至,早就被落葉雜草掩蓋了道路。不少野鳥烏鴉在路上散步尋食,聞到人的足音,嘎嘎亂叫地飛竄到兩旁的凋零的樹叢裏去了。
一陣風過,涼涼的已經是冬天的蕭肅了,冷清清,陰森森。
不過是樣子而已,豈會真的按國禮送至皇陵?承宣帝的真正墓地不過是皇陵東側的一個黃坡裏。坡不大,碑也只是塊石板,卻是承宣帝與皇後合葬之處。如今已滿是雜草,還有一只山雞嘎嘎地從墳頭吓起,撲騰地逃到別處去了。
見此凄涼情景,楊冕噗通一聲跪倒,撲到在墓碑上痛哭不已。楚今朝也是默默跪下,潸然淚流。明明是一代英主,為何會落到國亡身死如此地步?他想了許多年,不懂,還是不懂。擡眼問斜陽,斜陽無語;問蒼天,蒼天不理;問黃土裏躺着的承宣帝……
他也只能回答他一個無奈的笑。
“所以今朝要活着,他日找出答案時,一定要記得回來告訴朕。”
皇上,恐怕我來不及找到答案了。小冕比我聰明百倍,他日若能收複盛京,也許,就不用再思考這個問題了。
楊冕抽噎一會後,哭聲漸低,最後他重新跪直身子,沒有擡頭,只低低地說了一聲:“大哥,我想單獨和父皇呆一會兒。”
日薄西山,藏青滿天,野鳥都嘎嘎地叫着回家。月色新上,夜寒漸濃,楚今朝枕着雙手倒在鋪滿黃葉的地上,卻是半點不覺得寒冷。
他心中一片空白,也一片平靜。
他只有一個願望,等他死了,小冕把他也葬在承宣帝的墓旁就好了。
月升月落,星明星暗,當東方再出現魚肚白時,楚今朝才恍然發覺,不知不覺中,居然一整夜過去了。
不知道小冕怎麽樣了。
他起來,想回去尋楊冕。沿路卻聞到有煙火味,零星的,居然還有烤肉的香。
是什麽?在這毫無煙火氣的地方造出這麽有人氣的氣味?
順着煙火味走去,卻見正是在承宣帝的墓前,楊冕正面色沉靜地坐在一堆篝火前,認真地烤着一只野雞,連有人來了也沒注意到。墳上的雜草已經被一把火燒的幹淨了,還留了草灰,被風吹得四處散去。
楚今朝心下了然,說不清是黯然還是解脫。看來楊冕是已經下定決心回北江了,所以,這墓地有沒有人來拜祭,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安全危險了。
“小冕……”他想開口,想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卻發現根本問不出口。
楊冕聽到他的聲音,擡頭看了他一眼,微笑的,很清明,然後輕輕地喚了一聲:“大哥,早。”
楚今朝“嗯”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下,邊盯着他烤肉,邊開始默默策劃回北江的路線和計劃。
“昨晚我想了一整夜。”楊冕仍舊低着頭,沒有看他,只是用有些啞的嗓淡淡地說着:“我一直在想當初父皇執意讓大哥帶我離開時的情景。父皇明明可以殺了大哥,帶着十萬禦林軍與段君銘決一死戰。段君銘從西南而來,路途遙遠,将士早就疲憊不堪,而京中軍士卻是養精蓄銳,誰勝誰負結果很難說。為何父皇卻執意留下大哥,寧可放棄禦林軍也要留下大哥……”
楚今朝的思維中斷了,不明白楊冕為何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情。兵臨城下,禦林軍逼承宣帝殺了他,才肯守城衛國,但是承宣帝卻選擇了放走他,導致禦林軍陣前倒戈,大開城門,盛京不戰而降,承宣帝亦***于宮中。
“曾經我也以為真的是像別人所說的,父皇喜愛大哥,喜歡到比國家還重要,比自己還重要。但是,父皇不準我這麽想,他說在我想明白這個問題之前,一切事情都要聽大哥的。我聽大哥的聽了這麽久,大哥說進京,我千萬般不想不願,也只能配合跟着大哥進京。大哥要留在大中朝當官,我也跟着留下當跟班兒。現在,大哥,你是想我回北江,對不對?”
楚今朝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他從來不知道,楊冕也這麽懷疑過他,也委屈着自己聽着他的安排。
好在楊冕也沒打算他會回答,徑直地繼續往下說。
“嘉和太子流落民間,歷經艱險,終于為民除害殺了楚今朝,如今還朝,必定民心大震,舉國歡慶。只要先讓北江人認同我,更可招募勇士組織軍隊,皇叔縱然有異心,也奈何不了我。大哥,你是想以這種方式送我回去,對不對?”
楊冕依然沒有擡頭,楚今朝卻是心潮澎湃。他的确有犧牲自己成全楊冕的覺悟,但是一直隐瞞不說着,就怕他知道後,會影響他的決定,卻不料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殿下若回北江,乃大興之福!”
楚今朝愣了愣,驚覺說話的并不是自己。四處張望去,卻見一個身穿白衣儒衫,打扮成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從陵墓另一邊走了出來。
“你是……”此人在此多久了?他居然毫無察覺!楚今朝立生警惕,不着痕跡地将楊冕擋在身後,睨向來人。
“微臣許遠巡。”中年男子抱拳行禮,道,“參見太子殿下與楚大人。”
“免禮。”楊冕從楚今朝的身後走出來,眸色深沉,面無表情,道:“你是何人?”楊冕的身份是絕密,但此刻既然已經暴露,就沒有再可以隐藏的必要了。
來人遞上一塊令牌,道:“微臣許遠巡,是皇上安排在盛京的聯絡人。無意間聽到殿下與楚大人的談話,還請殿下恕罪。微臣可以向殿下擔保,太子若去北江,皇上必定還政,絕不會有任何猜忌。至于楚大人,可以留在盛京作為內應,将來必有昭雪之日,完全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
許遠巡口中的“皇上”指的就是晉王穆玄鳴。盛京陷落後,晉王穆玄鳴在晉州權宜稱帝,改年號弘武,繼續抵抗段氏的大軍,企圖收複失地。大興與大中朝對峙江北,兩邊互派探子打探消息理所當然。所謂聯絡人,其實就是細作探子。
楊冕看了看令牌後,遞給了楚今朝。這是一枚虎頭銅牌,仍舊刻着“晉”字,只是底下多了“弘武”二字。穆玄鳴想表達的用意非常明顯,他稱帝只是暫時,若嘉和太子尋到,他仍舊只是晉王。
若果真如此,許遠巡的提議太具有誘惑力了!楊冕有人相助回到北江,而他不僅可以留下性命,還能作為大興朝的內應。以段君銘如今對他的信任,只要能持續下去,他這個安插在段君銘身邊的內應是可以直接毀掉大中朝都說不定。
無懈可擊!
楊冕所表達出來的唯一憂慮也解除了,回北江,已是水到渠成,萬事具備了。
楊冕顯然更加心動。但他思索半晌,還是謹慎地道:“我沒辦法根據片面之詞就相信你,除非有我皇叔的親筆信承諾。”
“這有何難?”許遠巡道,“微臣即刻拟信向皇上報告,皇上必定大喜!楚大人所受的冤屈苦衷,微臣也必定如實禀告。只是如今非常時期,只能委屈楚大人一段時間。”
楚今朝也點點頭,沒再多言。許遠巡走了之後,楚今朝與楊冕又在墓地呆了許久,卻都一言不發。空氣中早就彌散着燒焦的糊味,篝火上的烤山雞早就烤成了一堆焦炭,但此刻卻沒人去管這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