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崇真觀在城西一處低山上,是少有的清修之所,不似別的道觀一般,日日誦經打醮、往來不休。沈寶璋早早來到此處,甚伴當也不曾帶,孤身一人上了山。因時辰尚早,故而只是一壁欣賞風景,一壁慢慢兒登山。沿途也沒什麽人,滿山銀裝素裹,倒有幾株臘梅開的甚好,紅豔豔的好似雲蒸霞蔚一般,他站定腳,好好兒看了片刻,忽想起一首詩來,便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才吟罷,便聽得後面傳來一聲贊嘆:“好詩!端的是志存高遠,不同流俗。”
轉身一看,卻是個青年人,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披一件大紅羽绉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着綸巾,系蘿縧,左右簇擁着幾個高大健壯的漢子,立在雪地裏,端的是雍容矜貴,一派風流态度。
他心裏贊嘆一句:好一個三皇子,果真有幾分天家氣度。
卻不知,三皇子沈元祐看他,亦是稱贊不已。這少年人,披純白狐貍毛大氅,高冠廣袖,玉帶束腰,愈發顯得神清骨秀,仙姿高徹,所謂“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正是此人了。
沈元祐見少年秀眉微挑,只點了一點頭,轉身便走,忙道:“在下趙行知,不知閣下是?”
沈寶璋冷淡地瞥他一眼:“沈寶璋。”說罷,便袖手往山上走去。
沈元祐略一思索,便想起了沈寶璋的身份,原本對這沈寶璋心下鄙夷,以為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下賤戲子罷了,今兒個遇到了,方才曉得甚叫作“卿本佳人,奈何淪落風塵”了,不由人不嘆息,然其風姿氣度,實在是令人頓生憐愛傾慕之情,敬重尊崇之意,他忙幾步追上去,道:“今日得遇沈兄,實在是在下之幸啊,不若共飲幾杯如何?”
少年原待拒絕,卻見那幾人神情不善,皆是目注于他,他雖是不懼,卻也不想多事,便道:“前邊兒有個亭子,就去那兒罷。”
兩人并肩而行,少年走了一陣,似是體力不支,略有些氣喘,他肌膚膩白如玉,這時氣血浮動,透出薄薄一層紅暈來,端的是燦若春華,姣如秋月,沈元祐耐不住伸手去扶,卻被他躲過去了,淡淡瞥了一眼過來,清淩淩好似冰雪一般,澆得人透心涼。沈元祐反覺他矜貴自持,愈發心生敬愛了。待走到那亭子,随從們拿了坐褥鋪在石椅上,四周圍上了幔帳,當中用紅泥小火爐點了火,燒了山泉水,預備沏茶,石桌上則擺開了糕點、果脯、蜜餞等,又在香爐中燃了一星妙高香,兩人便相對坐了,沈元祐屏退了衆人,獨留了一個挽着雙丫髻的小丫鬟服侍。
沈元祐有心尋些話來說,奈何他平素倒是口才便給,這會子卻似是舌頭叫狗叼走了一般,竟讷讷說不出話來,半響方憋出一句話來:“沈兄也經常來這兒麽?”
“我十六歲。”沈寶璋一手支頤,另一手拈了一枚烏梅糖,聞言懶懶撩起眼皮,往他那兒掃了一眼,輕哼道,這一眼真個妩媚動人,叫沈元祐心尖兒發癢,竟一時沒反應過來,沈寶璋見他癡癡愣愣,又是一聲輕哼,屈指一敲,道,“你卻是發什麽愣呢!我才十六,看你的樣兒,怕是二十也過了罷?喊什麽沈兄,也不怕把我喊老了,叫我弘毅罷。“
沈元祐回過神來,亦是羞赧,輕咳一聲掩住了尴尬,忙取了一枚貢桔,慢慢兒剝了皮,掰成幾瓣兒放在小碟子裏,拿銀簽子插好了,推到沈寶璋面前,笑道:“我卻還沒二十呢,今兒也才十八而已。我字青雲,你且這般喚我便好。”
沈寶璋只“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道:“我倒是常來這兒登山看風景,有時也去崇真觀看一看,上幾注香,崇真觀的飯菜做的不錯,你可以去嘗嘗。”
沈元祐聽了,啞然失笑,他來崇真觀不過是聽經問道,抑或是安神靜心,倒從未了解這些個,便道:“弘毅喜愛美食麽?”
“聖人都說了,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可見好吃乃是人之本性,我不過是順應本心而已,有何不可?”沈寶璋理直氣壯地道,“不單單是美食,我還好華服,好古玩,好游戲,好美人,但凡是世間可愛之事之物,我都喜歡。”頓了頓,反問道,“怎的,趙兄莫非看不慣麽?”他目光灼灼盯着沈元祐,大有你要是說看不慣,咱倆就分道揚镳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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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祐忙道:“怎會弘毅如此,我亦不能免俗啊,世間人皆是這般,獨弘毅分外坦誠而已,反顯出弘毅天真質樸,超脫自然了。“
他這般說,也是這般想的,因此語出真誠,沈寶璋定定望着他,忽別過臉去,秀顏上慢慢飄起一抹赤色來,卻輕哼道:“哼,你倒是會說話,不過,倒是與那些個俗人不同。”
經了這一遭兒,兩人就親近了許多,愈談愈是投機,又下了幾盤棋,各有輸贏,還論了一回老莊清談,竟是不分上下,不過是半日功夫,沈元祐便把這少年人當成是心中知己了,到得分別時,竟有些依依不舍之意。沈寶璋卻不以為意,站起身來,道了一聲別,轉身便走,毫無留戀之态,沈元祐看在眼裏,又是氣又是嘆,反生出許多敬慕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