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48年,春。

随着三青團撤團并黨,北平警察局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局長,方孟韋。而現在,這位年輕的副局長正在翻看一份新轉到北平警局的履歷。

明臺,29歲。出身上海豪門世家,早年在留學法國,1939年轉入香港大學經濟系,然而學業未完成就進了軍統。先是在軍統上海站工作,後來又在延安潛伏多年,直到1947年,也就是去年,身份暴露,被□□作為交換的人質送回國統區。

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居然受聘于燕京大學,要去做經濟系的講師?!怎麽看都是有點奇怪的。

當然,燕大那邊拿到的履歷肯定不是自己手裏這份。

這個人的身份絕不止燕大講師這麽簡單。方孟韋心知肚明。

他能拿到這份履歷,想來中統已經盯上此人。在淪陷區潛伏多年突然暴露,黨通局一定會對此人是否通共進行仔細甄別。

履歷上夾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來最多二十出頭,眉眼間還滿是少年人的稚氣和飛揚。一看就是多年前拍的。方孟韋匆匆掃過,并未多加留意。這人真實身份跟他沒有關系,反正甄別□□不是他的工作。

然而一周後,方孟韋就見到了這個原以為跟自己毫無交集的人,不過并非公幹。

巧的很,此人長兄也學經濟出身,早年跟燕大校長何其滄有些交情。這不,幼弟還未到北平,就已經聯系了何校長,請他多加關照。

憑方、何兩家的關系,去車站接人的任務理所當然的落到方孟韋身上。

北平的初春絕不暖和,方孟韋站在出站口來回踱步,直到揣在大衣口袋裏的手都變得冰冷,他等的那趟車才到站。方孟韋緊盯着出站的人流,就怕看漏了,畢竟只看過照片。

然而這個擔心是多餘的,方孟韋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等的人。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是,從軍這些年,明臺乍看上去卻沒有軍人的剛硬。他身着灰色大衣,頭戴禮帽,鼻梁上架着副金絲眼鏡,更像是一位儒雅溫潤的青年學者。金絲眼鏡下的那雙眼睛寧靜溫和,一點沒有照片裏的飛揚。

大約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明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臉上有一閃而逝的驚訝。

“您好,請問是明先生嗎?”方孟韋主動走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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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明臺打量着他,沉靜的臉上忽然綻出一個帶點少年氣的微笑,仿佛是飄搖的桃花瓣落入湖心蕩起的微瀾。

面對這樣的笑顏,方孟韋幾乎是不自覺的流露出笑意:“我是方孟韋,何伯伯派我來接您。快上車吧!外邊挺冷的。”說着伸手接過明臺的手提箱。

“您就是方副局長?”明臺笑着寒暄,“曾聽家兄提起過,剛二十出頭就當此重任,真是年輕有為。”

明臺兩句客套話剛說完,方孟韋腦子裏頓時閃過他的履歷表。這個人絕不是單純的來北平任教,還是疏遠為好。方小少爺暗自告誡自己。方才還真誠的笑顏裏頓時只剩下敷衍:“不敢當。不過是受父輩蔭蔽。”簡單回應後,他将箱子放進後座,幫明臺拉開車門,結束了話題。

兩人一路無話,方家的小少爺目不斜視,默默開車。明臺卻不禁側目打量這位小少爺,在站臺看到方孟韋的一瞬間,他差點以為看到了在巴黎留學時期的阿誠哥。可是剛才短短的幾句話過後,他再也不會把這位方小少爺和阿誠哥弄混。這個一點小情緒的變化都放在臉上的年輕人,實在比明誠簡單太多。

北平的春天比上海要冷冽許多,也混沌許多,車馬揚起的塵土仿佛給北平蒙上了一層細細的黃土,看不真切前方的路。

車駛近燕南園,一直平穩的車速忽然慢了下來。沉默了一路的方孟韋眼睛還直視着前方,卻忽然開口:“我看過你的履歷。雖然不知道你來北平的目的,但……何伯伯是個好人,希望你不要利用令兄與何伯伯的交情做出傷害他的事。”

明臺笑了一下:“方副局長何出此言?我只是受聘來北平教書。因家兄曾受何副校長指點,一直感念在心,我身為晚輩既然到了北平理所應當要替家兄前來拜會。”

方孟韋終于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始終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輕哼了一聲:“那好,你最好記得今天說的話。”

明臺還是笑,這位年輕的副局長雖然心思剔透,看着也比同齡人要沉穩,但到底還是個孩子。他還不明白有很多事情即使放到臺面上講明白,也并不能改變什麽。不過好在,他此行并不需要對何副校長以及這位小公子的父親方行長做什麽,這次去何家,确實只是單純的拜會師長。

車還沒駛進何家的院子,就見門口站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正是何校長的獨生女兒何孝钰。若是放在十年前,對這樣一位青春年少的窈窕淑女,明臺是少不得要恭維幾句的。但現在,年近而立的明臺只是微笑着簡單的自報了家門。

“明先生快請進,父親正在等您呢。孟韋,這次又辛苦你了。”孝钰微微一笑,将兩人引入室內。一進門,卻發現何家的客廳裏除了滿頭華發的何其滄,還有另外一個人。

父親?方孟韋有點吃驚。

方步亭緩緩起身,跟何其滄一起看向孟韋身後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

明臺已經快步迎了上來,方、何兩家是世交這他知道,但沒想到他這樣一個晚輩來拜會師長,竟然也會驚動方行長。方、何兩人的氣質迥然不同,明臺很快就猜出他們身份,卻還是坦蕩蕩的看向方孟韋與何孝钰,後者趕緊與他做了介紹。

“早年在上海時曾與令兄有過幾面之緣。如今聽說他的弟弟要來拜會其滄兄,我便來湊個熱鬧。足下果然也是龍章鳳姿,一表人才。”握手後,方步亭含笑解釋自己出現在何府的原因。

“不敢當,不敢當。”明臺趕忙謙讓,“方行長謬贊。”

落座後,何其滄不出意外的詢問起明樓的近況。

“家兄還是在上海經濟司任職。”明臺笑答,“故土難離。”

“哦?令兄倒是個難得的人才,只可惜上海……哦不,整個國家的經濟亂成這樣,令兄恐在上海只怕也是巧婦難為……”何其滄一聲嘆息。

“怎麽又說起這個啦?”方步亭截住他的話頭,帶點勸慰的意思,“明樓雖然不走學術這條路,但他不是把弟弟給你送來了嗎?還是其滄兄想要考校考校,或許又收得一位得意門生?”

何其滄聽得明白,擺擺手:“我老了,教不動了。不過可惜今天經綸不在,不然你們年齡相仿,倒是可以讨教一番。”他說着,孝钰前來通告說李媽已經做好午飯,何其滄便打住了這個話題,留明臺吃午飯。

各大城市都已經出現了糧食危機,盡管何其滄是燕大副校長,能拿出來招待客人的食物也并不多。餐桌上,何孝钰向來甚少言語。方孟韋更是沉默,只有明臺,時不時與兩位長者詩詞應答,他見多識廣,言語風趣,讓一頓根本談不上豐盛的午餐多少有了滋味。一頓飯也算吃得主賓盡歡。

飯後,方孟韋送明臺去燕園的教員宿舍。因為剛才午飯時明臺的表現,方孟韋對他的感觀稍有好轉。至少,明臺這個人看起來還算真誠,不像那個過于深沉的梁經綸。

方步亭跟何其滄站在二樓書房的窗前,目送方孟韋的車遠去:“其滄兄,這個明臺的背景可不簡單,你萬不要小看了他。”

何其滄一哂,側頭笑問老友:“步亭,你看看我們身邊,又有幾個是背景簡單的?”

說罷,方何兩人相顧而笑,臉上俱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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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剛回到家中,就被方步亭叫進了房間。

“孟韋,你覺得這個明臺是怎樣的人?”方行長問,神色看上去有些疲倦。

方孟韋點點頭,走到他跟前,乖巧的幫父親揉肩膀。一面想着該如何回答,博聞強識?在他家老爺子跟何伯伯跟前,提這四個字無異于班門弄斧。風趣幽默?想必父親想聽的也不是這個……孟韋想着,腦海裏忽然閃過明臺那雙藏在鏡片後邊的眼睛……于是嘴比腦子要快的吐出了兩個詞:“沉靜、真誠。”

方步亭“哦?”了一聲,問:“他的檔案你是看過的吧?”

方孟韋點頭:“他是軍統的人。”

“那你怎麽會用真誠來形容?”方步亭再次發問。

方孟韋停下手裏的動作,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向來乖順,可今天不知為什麽卻想為這個剛剛認識的人說話,即使他也不相信這個人是單純的來燕大教書:“他是39年進的軍統,為的是抗日救國。”

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小兒子,慢慢的說:“不僅如此,他還在延安待過好幾年……現在中統想必也認定他身份不明,這樣的人,你少接觸。”

“好。”方孟韋應承下來,他這才明白,父親在意的不是明臺的軍統身份,而是擔心此人是□□。其實父親想多了,從接到明臺開始,他倆一共就沒說過幾句話。想必以後的日子裏,他這個警察局的也不會跟燕大講師有多少接觸。

然而當天夜裏,孟韋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裏,他握着一只蠟燭,走在一條長長的地道裏,幾聲鈴聲響過,地道的盡頭有人推開了門。他擡頭望去,然而那人逆着光,他始終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是個寫着玩的文,不過還是打滾求收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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