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平的春天總是來得悄無聲息,方孟韋看到木蘭手裏捧着的幾枝桃花,才發覺天雖然還是冷,但風已經柔和了許多。

“你又亂剪花枝,小心姑父看見了說你。”他假意板着臉警告木蘭。

木蘭哪裏會怕,笑吟吟的沖他皺皺鼻子:“小哥你就會吓人!我要插花瓶裏送給大爸的,我爹才不會說!”說着就抱着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歡歡喜喜的往樓上跑。跑到一半,又停下來:“小哥,你今天休息呀?一會送我去學校好不好?”

哪裏會有不好。孟韋一直寵這個表妹,當下笑着應諾。直到她活潑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他臉上的笑才慢慢淡去。

十年了。

自從母親和小妹過世,大哥把他送到父親身邊後就再沒回過家。父親……父親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他盡力做到聽話順從,但這十年裏也極少見父親展眉。姑父倒是性格柔和,可孟韋總覺得這個說話慢聲慢氣的姑父心裏頭藏着的事好像比父親還要多。現在這個家裏,也只有木蘭這個小丫頭能沒心沒肺的笑着,雖然有時候喜歡胡鬧,但總算能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裏帶來點生機。

大約是在大爸那受了誇獎,木蘭從樓上下來時興致十分高昂,坐在車上還叽叽喳喳的說個不停。方孟韋知道她只是需要一個聽衆,也只偶爾回應一兩個字以示還在聽。

右轉彎的時候,木蘭突然說,“系裏新來了個年輕的老師,叫明臺,特別受同學歡迎!”

方孟韋一分神,差點忘了回盤。

“比梁教授還受歡迎?”

“小哥你什麽意思?”木蘭撅了撅嘴,“梁教授學貫中西,同學們當然崇拜他。這跟喜歡明臺老師不一樣。明老師他跟同學在一起一點師長架子都沒有。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大家知道他在法國待過,就起哄讓他講講那邊的事。他不但說了好多趣事,還給大家變戲法了呢!喏,就是這樣拿個手帕,一抖——一折,哎!不知怎麽就從裏邊抽出一支玫瑰花來。”木蘭邊說邊活靈活現的學明臺的動作神态。

方孟韋側目瞄了她一眼,鼻孔裏輕哼一聲,小聲嘀咕:“花花公子。”

“啊?小哥你剛才說什麽?”木蘭說的起勁,沒聽清楚他的話。

“我說,花呢?送給誰了?”方孟韋放大音量。

“誰也沒送,老師說玫瑰不能随意送的,他就插在講臺邊的玻璃瓶裏養着,說讓大家看着開心。”

這還差不多,方孟韋心道。這個明臺好歹比梁經綸要靠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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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間,車已經開到木蘭的宿舍樓下,方孟韋下車幫木蘭拿行李,照慣例叮囑了她幾句。附近來來往往的學生都繞得遠遠的,刻意避着他。

這樣的眼神方孟韋已經習慣了,但臉色終究還是冷了下來。木蘭看着他心裏也有些不好受,拉拉他的袖子用撒嬌來轉移注意力:“好啦小哥,我都知道了啦,每次都說這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早點回去吧!今天謝謝你送我。”

方孟韋知她好意,勉強笑笑:“又說傻話,跟小哥說什麽謝不謝的。”說罷揮揮手讓她趕緊進宿舍。看着木蘭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樓梯間,他才轉身往車旁走去。

剛拉開車門,就見左邊一大群學生有說有笑的往這個方向走來。被他們擁在中間的人可不正是明臺?他今天一身藍布棉袍,圍着淺灰色的圍巾,裝束明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站在人群裏卻還是最搶眼的那個。

相比之下……方孟韋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幹脆收回目光,不看也不想。

然而一只腳剛跨進車裏,就聽有人叫他的名字,“孟韋!”

連姓都不帶,直呼其名,好像他倆多熟似的。方孟韋只好把跨進車裏的腳又收了回來。側頭看去,就見明臺一面笑眯眯的沖他揮手,一面快步走來,聚在他身旁的學生已經被他甩在身後,方孟韋無法,只得站在原地等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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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方孟韋——想不看到都不行,他一身筆挺的警服站在校園中實在是紮眼,同樣紮眼的,還有那些投向他的,或懼怕,或厭惡的眼神。明臺幾乎想都沒想就高聲喊出了他的名字。

“老師,您怎麽?”剛才還在跟明臺讨論問題的學生驚詫的問,雖然他吞下了後半句話。但明臺知道,他們想問的是,他怎麽會跟他們最恨的警察局的人打招呼。

“他是我的朋友。”明臺沖着提問的學生笑得十分和藹,“君子不以衣冠取人,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說完歪理,他大步朝方孟韋走過去。

他從不近視,眼鏡于他而言只是個用來掩飾情緒的飾物。因此,他沒有錯過方孟韋神情中流露出來的孤獨。

“明先生,找我有事?”拒人千裏的态度。

然而明臺從來不懼,照樣笑得春風和煦:“有幾封家書要去郵局寄,另外還要買點信封和郵票。能不能捎我一程?”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明臺雖然用的是疑問句,可對着他真摯的笑臉,有幾個人能說出拒絕的話?方孟韋當然也沒有能成為例外。

“上車吧。”盯着明臺不過兩秒,方孟韋就妥協了。

“為什麽來北平?”方孟韋問得突兀,眼睛卻沒有看明臺。

明臺微微一笑:“為了我大姐的遺願。”半真半假的回答,卻因為曾經的慘痛記憶而顯得無比真實。

方孟韋吃驚的朝他看過來。

明臺的笑容比方才慘淡了許多,沉默幾秒,他又說:“姐姐生前就想讓我一直讀書,等畢業了再留校任教,太太平平的過一輩子。她最心疼我了。”

方孟韋轉回頭,默默的開着車,半晌才說:“你姐姐現在應該高興了。”

“是啊,只可惜她不在了。”明臺說,眼裏的遺憾隔着鏡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孟韋心想,媽媽對他的期許何嘗不是如此?可惜她也不在了。

一路無話到郵局。

方孟韋停了車,明臺卻沒有要下去的意思。側過頭,對上方孟韋疑惑的目光,莞爾:“孟韋,學校周末有講座,如果有空的話,你可以來聽聽。”

孟韋眼睛先是一亮,而後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點嘲諷:“講什麽?進步和自由嗎?我去聽好像不大合适。”他若有所指的掃了眼自己的制服。在那群成天高喊着進步和自由的學生眼裏,他這身警服和警服代表的勢力,大概是他們眼裏最反動最值得厭惡的存在吧。

“別擔心,只是一些學術講座。”明臺戳破他的擔心,“你還年輕,沒有想過繼續上學嗎?”剛才說到讀書,方孟韋眼睛裏的向往根本遮掩不住。

“明先生,我是在冊軍人。”方孟韋語氣生硬。

言不由衷。明臺迅速做了判斷,繼續邀約:“講座都是公開的,在冊軍人也可以來聽。”他只管坐着不動,含笑看着這個沉默的年輕人。

“……好”方孟韋終于妥協。

明臺站在郵局門口,目送着絕塵而去的汽車。腦子裏卻是那雙跟明誠十分相像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方行長的小兒子,大名鼎鼎的飛行隊方大隊長的親弟弟,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擁有這樣的家世背景,這樣的官職的人,眼神卻和十幾歲的少年一樣,既清澈又孤獨。讓人看着心疼——想想他當年可算得上家中一霸,哪天不是活得熱熱鬧鬧的?可到了方孟韋這裏,這樣相似的家庭背景和年齡,怎麽就長出了這麽壓抑乖順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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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方孟韋輾轉入睡後。那個沒頭沒腦的夢境再次浮現。暗無天日的地道裏,仍舊只有他一人秉燭獨行。無邊的黑暗中,他護着那一星燭光,心裏恍惚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就在地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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