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臺再見到孟韋時被他吓了一跳,才三天不見,他竟仿佛又瘦了一圈,下巴也冒出密密的胡茬,眼窩是青的,眼眶卻是紅的。明臺幾乎不敢相認——足足愣了兩三秒才大步上前扶住他的雙肩。“孟韋?這是怎麽了?”

方孟韋見到明臺的瞬間,就覺他的臉跟梅長蘇的重疊了,兩世的種種記憶一齊湧了上來,激得他胸口氣血翻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從緊咬着的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崔叔……崔叔死了……”

這句話仿佛是某個閘門,他才說完,眼淚就不可抑制的湧了出來!方孟韋兩手攥成拳,用盡全身氣力壓抑着随時要噴薄而出的悲痛。明臺看着他顫抖的身體和通紅的眼眶,心裏仿佛是被鞭子狠狠的抽了一頓,來不及多想就一把将孟韋抱住。

他可真瘦啊!

明臺抱着這個瘦得硌手的青年,隔着襯衫都能摸到他的嶙峋的骨。再被他抱住的瞬間,孟韋明顯的僵了一下,而後身體就慢慢放松下來,頭貼着他的頸緩緩埋進他肩窩。

“……他那時就知道自己要死……我卻沒有察覺到……”

“……我說過要拼了命保他……”

“他最後……還是叫我照顧好父親……”

方孟韋斷斷續續的聲音帶着哭腔。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明臺很快就摸清楚了大致的來龍去脈。他沒有見過崔中石,只偶爾從孟韋的言談中聽到過這個名字。寥寥數語,卻能看出他對此人的信任和依賴。

他溫言勸慰:“孟韋,這不怪你。他應當是受黨內的派系鬥争牽連,就算你把送他到上海,他們一樣會通過別的途徑殺他。你不用太過自責。”

方孟韋聞言只是沉默,明臺卻不知道,他這是借了崔叔的由頭,将兩輩子的傷心全哭了出來。

明臺也跟着沉默了。在痛失至親好友的痛苦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能化解悲痛的唯有時間。

對于這一點,他不能更懂。因此,他沉默着緊緊的抱住方孟韋年輕又單薄的身體,希望借此傳遞給他少許安慰。眼淚是溫熱的,心髒也還在跳動,其實,在這個時代,除了歡笑,有時候悲傷和憤怒也是生命鮮活存在的證明。

他肩膀早已被淚水浸濕,然而孟韋哭聲卻幾乎輕不可聞。

已經哭到脫力了嗎?明臺終究還是擔心,又試着喊他。

可方孟韋就像已經魔怔一般,既不動作也不回答,只是将垂在身側的雙拳握得越發緊了,指關節都已經攥到發白。難過成這樣,卻還在克制嗎……明臺心疼的在他後背輕輕拍了拍,低頭勸他:“哭出聲來吧,這裏沒有別人,我也不會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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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幾乎是貼着他耳朵說的,溫熱的呼吸羽毛一樣拂過耳尖,又從側臉滑過最後落在他頸窩裏。耳鬓厮磨,就好像他們曾經那樣。方孟韋心頭一熱,這是上天給他的禮物嗎?鬥轉星移,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變了,他卻又找回了那個人?!

他心如擂鼓,內心深處有個無比歡快的聲音在叫嚣着,提醒着他那個曾經最耀眼的少年又回到他身邊來了!他的弟弟,他的摯友,他的……摯愛……

然而那個聲音叫嚣的越是歡暢,他就越是束手束腳。曾經得而複失的傷痛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他只怕一旦抱住這個人,他就會像夢裏那樣一下子消散無蹤!

見孟韋始終沒有反應,明臺不由越發憂心,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會,終究還是抗不過擔心,掰着他的肩膀将他身體扶正了。卻見他眼睛睜得極大,淚水還在不停的從已經紅腫的眼眶裏湧出。

“小哭包!”明臺一面揶揄,一面掏出手帕要去給他擦眼淚。方孟韋卻猛然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懇切的問:“先生……你……可認識梅長蘇?”

這個名字倒是第一次聽說,明臺略一思索,搖了搖頭。

方孟韋心底微微一沉,不甘心的追問:“那麽林殊呢?”

“林殊……”明臺輕聲重複着,卻還是搖頭。再看孟韋,就見他眼裏剛剛亮起來的星光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明臺不忍心,可是記憶裏對這兩個名字确實毫無印象,他也不知道方孟韋為何會突然問起這兩人。

方孟韋松開手,勉強扯出一個笑,胡謅道:“他們是我曾經的……摯友……也在金陵,我以為……”

“金陵?你說南京啊……抱歉。”明臺略帶歉意的反握他的手。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不認識這兩個人就是虧欠了孟韋。“我在那裏待的時日太短,不如你描述一下他們的長相?只要我見過,肯定能說個一二三來。”

描述?方孟韋啞然。明臺的眼神真切,看得出來,這兩個刻在他心裏的名字對明臺來說是全然陌生的。記得前生的只有自己嗎?方孟韋想着。就在這時候,一個念頭陡然從他腦子裏蹦出來,砸得他心頭一顫。

——明臺如果真的是小殊,那他為什麽會長着梅長蘇的臉?!

小殊他明明……他明明打心底裏厭惡“梅長蘇”這個身份!到底是小殊已經忘卻前生,還是他認錯了人?

方孟韋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小殊他就算轉世投胎怎麽還會記得前世呢?他撐着一身病骨苦熬十三年,終使污名得以洗刷,冤情得以昭雪,最後又機緣巧合的回到沙場,以本該屬于林殊的結局了結一生。他這一生雖然短暫,卻是求仁得仁,無所憾恨!

活在悔恨中的,一直只有自己……從來只有自己。

他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天。天氣晴朗得一絲雲都找不着,跟捷報一起回來的還有那枚早已發黃的東海珍珠。他本該猜到,他早該猜到!小殊的身體怎麽可能突然好起來!不……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只是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選擇在最後的時光裏作為林殊而活。

只是小殊,你是否又知道,對于留下的人來說,得而複失的痛苦是把□□心口的利刃,日日夜夜,錐心泣血。

他親手将他推上王位,又親手抽走了他的歡笑和靈魂。往後的歲月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卻也是孤獨的可憐人。

梅長蘇曾說他是活着過去的人,而自己擁有未來。現在卻好像反過來了呢。他成了活在過去的人。而明臺,如果他真的是梅長蘇的話,成了那個活在未來的人。

孟韋終于收了眼淚。是了,明臺他是小殊也好,不是小殊也好。對于普通人來說,什麽前世今生其實都是荒誕不經的夢吧?畢竟,這裏的史書裏根本就沒有他們的大梁。沒有赤焰軍,沒有梅嶺,沒有江左盟,也沒有梅長蘇,林殊,蕭景琰。

“……不用,他們已經不在了。”方孟韋終于平靜了下來,他擡眼正視着明臺,“謝謝你。”

他現在不是蕭景琰,而是方孟韋。他們方家,他的父親和哥哥都處在風口浪尖,他不能抛下他們,他必須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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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中石的死終究被無聲無息的掩蓋過去,他的妻子只得到一封簡短的家書——裏面寫着他要因公出國一段時間。方孟韋過去看他們的時候崔嬸還像往常跟他唠叨,數落着自家男人“一點不知道想着家裏”

“說走就走啦!連個招呼都不打的,老家那邊房子都收拾好啦!小孩子問起來叫我怎麽說呀!”這個弄堂裏長大的女人始終帶着一身市井煙火氣,說話跟倒豆子一樣噶蹦脆,和溫吞的崔中石簡直是兩個極端。她抱怨完,又面帶羞赧的拉過孟韋小聲問:“孟韋呀,跟侬問個事哦,老崔他在信裏也沒說那個工資的事……”

方孟韋急忙說:“我來就是為這個事呢。崔叔工資每個月都會送到家裏的。崔叔不在的時候家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您只管叫我。”

“那我先謝謝啦。”崔嬸也沒跟他客套,見方孟韋不急着走,還跟他叨叨了些家長裏短的話。說完又看看門外,有些歉意的看着孟韋笑:“要是老崔在肯定要嫌我啰嗦,吵到侬。現在沒人打斷我一不小心就說多了……”

方孟韋強撐出笑來,他有種感覺,崔嬸其實已經猜到了真相!

去了一趟崔叔家,方孟韋心裏愈發沉重。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邊傳來小媽的聲音——那首父親跟何伯伯都愛聽的《月圓花好》“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原本是甜膩的小曲卻透着十二分的凄涼,團圓美滿的歌詞每一個字都像是反諷。

方孟韋踏着歌聲一步一步朝樓上走去,初秋的風從開着的窗子裏吹進來,居然還卷進來一片微黃的落葉。方孟韋彎腰撿起那片落葉,心裏突然空落落的,無端的想起李煜的《子夜歌》——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往事已成空,他能把握的唯有眼下。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告罄,能不能日更全看能不能抽到S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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