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南荒·訛「二」

蘇廿三覺得,才冬至沒多久,這邊府上就趕忙開始張羅着過春節了。

而相較春節而言,更讓整個蘇府操心的,是蘇小少爺本身。

茶碗底下覆了厚厚的蜜,另一只碗裏盛滿了剛洗過的新鮮的茉莉,将茶碗倒扣在盛有茉莉的碗上,那股子花香便悠悠然地将蜜浸了個透。

沖入熱水,就是上好的一碗茉莉湯,越窯青瓷,白色花瓣在碗裏晃悠悠地打着旋兒。

越來越濃的香氣在屋裏漸漸升騰最後織成大片輕淺的薄霧,琉璃樣的透明霧簾裏只聽見有人不斷贊嘆着這茉莉湯。

是大哥還是二哥?

又是誰在說“不過小女從書上看到,一時興起弄來嘗嘗。”

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因為最後還有一個聲音分明說道:

“令嫒心靈手巧,美貌端莊,若有幸得游大人賞識,乃是犬子之福,犬子之福啊!”十分耳熟的語調和……

不對。

昏昏欲睡的蘇廿三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對面笑得一臉春風的,正是自家親爹蘇老爺子,坐在一旁、笑得同樣春風化雨的,是年過半百的門下侍郎游大人,和笑成一臉兒褶子花的游夫人。

相親相親,相個毛線親。

蘇廿三親還沒相完便逃了這場鴻門宴。

熱鬧的場面近在咫尺,趁着游大人招呼用膳,小少爺背身兩步邁出門外。

轉而蹬蹬兩下,衆人眼裏便沒有了那個青山綠水的身影。

“你啊你!”畫堂春裏,一襲白衣的男子哭笑不得地拿卷軸輕輕敲了敲他的肩。後者喝着茶,一臉“不關我事”的雲淡風輕。

“所以你就跑到我這兒來了?啊呀小少爺,逃婚可不是開玩笑的。”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緋冉都在為當初自己的這句玩笑後悔。

彼時一聲“小心”還未出口,眼前那副尚未裱好的百鳥朝鳳。上面的鳳凰轉瞬便成了落湯雞。

“這是蘇少爺你爹親自送來的賀禮啊啊啊啊啊啊啊!”

“緋冉?”

尖叫聲陡然消失,還沒從心疼中走出來的男子面色狐疑地轉過頭去。

用了狩獵紋仔細雕刻的窗框前,蘇廿三正一臉凝重。

“幹嘛叫得這麽嚴肅?”

“你說,我該應了這門親事麽?”

少年沒有看他,睫毛微微顫抖,落在遠處的目光裏是滿滿的困惑。

六出冰花,長安冬華。細細屑屑的小雪又是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地。櫃臺前男子倏然一愣,平素玲珑心狐貍嘴的人第一次有些不在狀況。

果然還是個孩子啊。

良久才幾不可聞嘆了口氣,緋冉從窗外收回了目光。

重又像往常一樣笑得老神在在的人一把攬過蘇廿三的肩。

“不孝有三,無後未大。蘇老爺生了三兒,又将三兒養這麽大,自是希望日後能傳宗接代,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一句話似是引出了所有的委屈,少年脫口而出“可是……”

“可是你會跟一個連長的短的橫的豎的都不清楚的人成親麽?”

蘇廿三用力摳着椅子上的漆,涼月般帶着水汽的點點光澤,在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氤氲開來。

有些話,一出口就是禍。

這句話在蘇廿三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

比如那年蘇廿三病得要死要活的時候,遇上了緋冉。

再比如那年蘇廿三昏了那麽久以後醒過來,留在記憶裏的第一雙眼睛,還是緋冉的。

那人曬開幾分笑意,伸出手指,笑着捏了捏蘇廿三因長久昏迷而麻木的臉“啊呀,小少爺醒了?”

蘇廿三呆了,端藥進來的小丫頭也呆了。

只有緋冉,笑得春光燦爛那叫一個歡喜。

所以在蘇小少爺心裏,一開始勾引自己的是緋冉,現在一句話把自己給憋回去的還是緋冉。

“所以啊,我能理解……”

蘇廿三擡起眼。波光淩淩,水色潋滟。

緋冉的話生生咽下去了一半,轉口。

“所以啊,我能理解小少爺的心情。而且三兒才十七歲,若不想成親,過兩年再談,倒也不算晚。呵呵,呵呵…”

為了表現自己的誠意,還配合着點點頭。冬日嚴嚴,緋掌櫃的笑容有點生硬。

“難怪人人都說生意人都生得一顆七竅玲珑心,緋掌櫃真是善解人意。”

屋裏兩人俱是一驚,蘇廿三僵着脖子回頭,果真是那晚出現在房中的少女。

依舊一身綠裙白襦的裝扮,翠綠的裙角下擺露出藍印花末染的襯裙,鮮豔地招搖在冬日青空下。懷裏還揣着當日被蘇廿三救起的兔子。

無限風光,無比鮮麗。

“有閑情在這兒聊天不如想想怎麽解決這只兔子的問題。”

深黛的眼睛一眨未眨,只是兩條柳條兒似的眉毛緊緊蹙在了一起,聲音裏能聽得出明顯的着急。

“找不到裏兔,這家夥不肯回去。”

語音方落,就聽懷中的兔子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我受了傷,争不過她,自從遇見了那個書生,她就不聽我的了……”

有些悶,有點哽咽,不似說出“兔子個屁”時的嚣張清脆。

“表兔啊…”

随着白衣男子一聲沉悶的嘆息輕輕溢出唇外,有什麽東西脫離了原來預定的軌道,淡青色的薄霧漫天花雨般撲頭撲面蓋下,然後紅色的光零星一閃,一襲白色沖破青霧出現在眼前。

那是緋冉身上的白衣。

穿白衣的男子一手提着燈籠有些飄忽地走在前面。

十分淡漠的臉色和微笑,側過頭,抱歉似地笑着,沖蘇廿三無聲做了個“噓”的動作。接着揚揚下颌,示意他快跟上。

臉上依舊還是輕淺得很的微笑,渺不可及的聲音在薄霧中愈發清晰地蕩開

“我到底該不該…現在就帶你來呢…”

散開,散開,像出現時一樣,煙青色的霧氣漸漸暈散開來。

長安城外明麗的冬日青空下,小小的村落似奇跡般出現在兩人眼前。

緋冉滅了手中的燈籠,先一步上前,右手輕輕扣了幾下柴扉。安靜了幾秒過後,一個清脆的聲音乍然響起“來了…”

聲音越來越近,待到響在耳邊時,門吱嘎一聲開了。

身着布衣的美麗女子姿容清麗,一身窄袖藍印花底白色碎花的襖,袖口處層層疊疊地繡了忍冬花紋,同樣墨藍色的頭巾下一頭黑發仔細地挽成了髻,翠綠色鞋面上沾了些許泥土。

女子面帶不善地看着面前兩人:一個施施然仍挂着笑,另一個有些尴尬地打了聲招呼“打擾夫人了”。

“我就知道遲早會被找到,卻沒想到少主這次動作這麽快。”

不鹹不淡的聲音,卻在一雙眼掃到蘇廿三身上時,忽的定住了。

似乎是奇怪了一下,半晌,女子沖着蘇廿三莫名遲疑道

“麟大人…”

LIN大人?蘇廿三很是郁結,什麽琳大人靈大人?

喵的,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了,還被莫名其妙地稱作臨大人?靈大人?還是琳大人?

“這位夫人,我實在不知那個LIN大人是誰,在下姓蘇名廿三,叫我蘇公子便好。”

什麽臨啊琳的,怎麽越聽越像個女孩兒名。

長安城外,不知名的小村落裏,蘇小少爺華麗麗地石化了。

“怎麽,夫人不請我們進去坐坐?”

似乎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女子眉頭漸漸皺起,目光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刻。緋冉面色一沉,不動聲色地截住了她還欲往下說的話。

“少主能否再給我們一天?”

一點水光,和着青天下積雪的冷霜,在眼中漸漸彌散開來。女子似被驚擾了一般,回過神來,靜靜看着眼前的緋冉:

“請少主先答應裏兔。”

“如果我不答應呢?”

純淨的微笑還浮在臉上,慵懶的目光卻漸漸收緊。緋冉注視着眼前面色懇切的女子,低聲而用力地一字一頓道。

“那就休怪裏兔觸犯到少主了,眼下就算是死在這兒,裏兔也不會乖乖回去的。”

女子陡然換了一副聲線,目光裏是某種比寒風更為刺骨的東西閃閃爍爍。

“什麽死不死的,他逗你玩呢。”

戲正上演到最慘烈的環節,一個大義凜然的聲音從中插了進來。

緋冉一貫雲淡風輕的臉霎時挂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下一秒已被蘇廿三連拉帶扯地拖到一旁。

“喂,姓緋的,我說人家你情我願,你就算了吧,就當我替那姑娘贖身,要多少,你只管開口,我給。”

給?怎麽給?拿你自己來換?某人有些哭笑不得。

蘇小少爺二話不說地拍了拍胸膛,走到女子面前,扯了扯她繡着忍冬花紋的袖邊:

“這位夫人,我知道你與跟那個男人必是兩情相悅,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去跟那姓緋的說,沖動會壞事兒的,啊!”

壞個毛線啊!方才還吵得要死要活的兩人刀子似的眼神刷刷紮在蘇廿三身上。

“我說,蘇小少爺你到底都在想些什麽啊?”

诶,怎麽,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妾偷偷跟下人私奔然後被找到的戲碼麽?蘇廿三何其無辜,無辜得有些委屈。

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閃了閃,一臉眩然欲泣的表情。

“戲臺上不都是這麽演的麽…”

“這、這是真是麟大人麽”

“算我寬限你一天好了,不過”緋冉頓了頓,在袖子裏摸了摸,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兔子來“它就交給你了。”

手心裏,兔子清清楚楚地朝他翻了個白眼。

“誰會拿兔子當見面禮?還是藏在袖子裏的!”蘇廿三在心裏大叫出聲。

不過還好還好,和平談判成功。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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