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露成霜·四
良久,小梨花白錦公子陰測測地笑了幾下,嘴角一勾,手指一彈。
“啪。”
那個釉色上好的青瓷花瓶,便成功地完成了“瞬間消失”這個動作。
“蘇廿三你呀。”
本來想說的話,在看見那個用力将自己裹住,死都不肯轉過來的身影時。
就掐死在了心裏。
白白小小一坨,耳朵耷拉着,被窗戶擋住的陽光順利地在上面投下一大片陰影。
原本懶懶拖着的尾巴,此刻縮成一團包住身子。身子上那對小翅膀,破布一樣皺巴巴地擠在一起。
很是凄涼地一抖一抖。
背景是幾片同樣皺巴巴的落葉,空中掙紮地畫着圈兒落地。
秋風中無比蕭瑟。
“你那樣子,真跟那唱她吃面來我喝湯的小白菜有得一拼。”
白錦難得地說了一個冷笑話。
然後發現沒人配合的感覺有些應景的悲涼。
“該不會還在生花斂的氣吧?”
“你明明也知道,當年那件事,他也不是沖着你去的。”
“要我說,他至少比你那天下無雙的哥哥,要好上不知多少。”
白錦依舊舌毒,但随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卻有一股說不清是憐惜還是別的什麽情緒,溫暖地蔓延開來,。
“別哭了蘇廿三。”
“嗷嗷!”【沒哭!】
事實證明,心高氣傲的蘇小少爺即使淪落一只狐貍……也是有屬于自己的、不可侵犯的自尊的。
三兒小朋友再一次炸毛。
“沒哭?”
白錦撇嘴,順手往他臉上一抹:
“沒哭的話,那這是什麽?”
眼前的情景突然與某段記憶重疊,當年某個白癡花神的樣子從不知道哪個陳年爛角落裏蹦跶出來。
白錦心裏一顫,安慰的話就變得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在意的。”
“不是沒有人在乎,我,鳳離,書呆子,就連花斂,都說比起麒念,他更願意留在這世上的是你而不是他。”
白錦閉上眼:
“我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麽難受……”
我知道你的感受,所以我知道,你在乎的,是是否有人,會像緋冉想留住麒念那樣。
以那樣的心情,來在意你蘇廿三。
誰會甘心做別人的影子呢?明明是一樣的人,一樣有血有肉,會委屈,會不敢,卻聽着別人告訴自己
——就因為你哪一點都比不上你的哥哥,所以所有人都要你用自己去換回你的哥哥。
而你竟然就真的那樣傻傻地做了。
然後發現,原來沒有一個人為你而惋惜難過。
甚至于當所有人都在為他的重生而大張旗鼓地慶祝歡呼,卻沒有一個人記得,那個平凡的,毫不起眼的,明明更加辛苦用力地活着,最後還是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你。
難道,誰就一定比誰低賤麽?
這句話,很多年前,是由另一個人,問白錦。
記憶中,還是那年的春,那人坐在一株桃樹下,身後一片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華衣玉佩,一雙含春目,像是被水溫潤着的濃綠翡翠,堪堪比桃花還豔。
身旁七零八落地擺滿了酒壺,全都已經空了。
那人仰頭喝下一口,眼神就漸漸變成空白的迷茫。
“小孩兒,你說,當神仙,到底有什麽好呢?”
“不如大哥聰明,不如二哥踏實,就連父皇都說——生下你來真是丢了仙家的臉。”
“堂堂天界三太子,最後卻淪落到來守林子。這事一傳出去,就成了整個天界的笑話”
“我就是那笑話,我就是!”
白錦心裏空蕩蕩地疼,那段記憶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最後索性一甩袖子,轉身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算了算了,這勞什子宴會,不去也罷。”
“這還真不能罷。”
笑吟吟的聲音從門外飄來,白蘇兩人猛地一怔。
三兒渾身上下一個戰栗,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身子更加用力地朝裏縮了縮。
熟悉的聲音輕輕巧巧地在耳邊綻開了來:
“小念睡下了,我過來時想拜托……诶,這是什麽?”
三兒心下一涼。
果然,不多時,後頸上一疼,眼前的景物一個趔趄,那梨花木的桌面瞬間就離自己無比遙遠。
“這是什麽?”
緋冉詫異地将手中的未知物體翻過來又倒過去,饒有趣味地上看下瞅。
笑意滿滿地從聲音裏溢出來,咔嗒咔嗒地敲在三兒心裏:
“好可愛的獸!”
白衣的人欣喜地笑,玲珑的淡黃色薄紗宮燈下,五官柔軟地化開一片。
手臂一彎,将手中的小獸一把撈了過去,兩只爪子放在自己肩上。
一張臉湊上去,更加仔細地反複觀賞。
三兒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似的,在空中蕩了一個輪回那麽長。
眼前一片綠啊藍的,像打翻了的調色盤般咋咋呼呼地閃過。
哪想到回過神來之後,看到的景象更加驚悚。
一張臉攤開了,在眼前無限放大。
緋冉葡萄似的兩只眼裏,嘩啦一下,千樹萬樹梨花開。
緋冉你這是什麽表情,為什麽我以前就不知道原來你還有戀獸癖,還是童獸!
危機感油然而生。
眨眨眼,倒吸一口涼氣,三兒二話沒說,條件反射地舉起了……呃,爪。
只是……
眼看離那張桃花兒臉的距離不斷縮短,最後只剩下不到五厘米。
眼前的人卻露出菩薩拈花般的微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藏了琉璃一樣,溢彩流光。
靠,緋冉你該不會是吓傻了吧!躲啊!
三兒在心裏哀號一聲,終于垂頭喪氣地放下了爪子。
三兒小朋友确實沒猜錯,緋冉确實是呆了。
良久,白衣男子方才悠悠回神,一字一頓道:
“原來,你的心裏住着一只猛虎……”
猛虎個鬼!
猛虎三兒到這一刻終于完全爆發。
潇灑無比地甩了一下頭,用力而鄭重地,在緋冉形狀優美的肩上咬下一口。
無比迅速,無比精準,無限怨念。
“啊啊啊啊啊……”
火辣辣的疼痛自肩膀而起,緋冉蹭蹭向後跌了一步。
“好了,都別鬧了。”
一旁觀戰的白錦終于挺身而出,細長眉眼淺淺地笑開,若有若無的笑意挂在唇角。
只是怎麽看怎麽都更像是憐憫。
小獸趁機躲到了白錦身後,縮了縮,目光謹慎地看着緋冉。
白錦一手抱起小獸,似笑非笑地問:
“緋冉你也別逗它了,剛才你是想說什麽?”
小獸在白錦手臂裏換了個方向,安靜地蜷縮成了一團。
腦袋在衣服上蹭蹭,惬意地埋了下去。
緋冉一手揉着肩,眼神飄到一邊不去看,眉頭擰了起來。
心裏不知什麽怪怪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目光黯了又黯,最後卻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這秋天,适不适合梨花生長呢?”
“如果緋琴仙君這趟前來是為了跟我讨論這種沒營養的問題,那麽我覺得,你還是回去守着你家麒念比較有意義。”
緋冉你是因為太激動而變傻了麽?
白錦翻了翻白眼。
“那如果我來就是想請你讓所有樹上都開滿梨花麽?對于司花的仙君來說,應該很容易吧?”
緋冉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
“給我個理由。”
白錦心思一動,有什麽猜測模糊了又清晰,在心裏呼之欲出地漸漸成型:
“我記得麒念不怎麽喜歡梨花吧。”
“沒什麽理由,你就說幫不幫好了。”
緋冉收起了笑容,清冷的流光在眸子裏不斷閃現。
若有若無的暖意,似乎随着這句話的到來而被碾碎,只剩下純粹的寒冷。
“呵。”
白錦不怒反笑,伸手撫過懷中小獸的頭:
“你說呢,三兒?”
緋冉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在白錦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看到小獸的睫毛重重顫抖了一下。
然後聽到了聲音:
“嗷嗷嗷。”
三聲,代表——不同意。
白錦滿意地點點頭,轉向緋冉:
“你看,他說不同意呢?”
“好,很好。!”
緋冉咬着牙,迸出三個字來。
白色的身影,像來時一般,突然地出現又消失。
白錦看着懷裏的小獸,良久,才不動聲色地嘆口氣:
“他這次……其實是為了你吧。”
如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燈光灑下來,爬上小獸奶白帶着淡金的背脊。
折射出奇異的光澤。
一人一獸,月光下如同拉長了的剪影般靜靜站立了良久。
夏已盡,秋未眠,流螢飛破欲曙天。
白錦的目光透過夜色似乎落到很遠的地方去。
遠到了回憶裏。
小小的獸死死咬住下唇,只是一圈又一圈的紅色,在眼角悄然無息地渲染開來。
原來,你也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