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過·一
“對不起。”
過了良久,白錦突然開口道。
“诶?”
小小的神獸疑惑地擡頭,沾了水汽的眸子撲閃着氤氲的光澤——
卻是寫滿了兩分懷疑三分不解五分驚悚。
“好歹一千年前,我也當過你一天的師傅啊,可是在蘇府裏……我卻。”
“我卻幫着緋冉一同騙你。”
原來是這事兒,師傅什麽的啊……
“嗷……”
小神獸發出一聲懊惱的嚎叫,兩只爪子朝前扒拉着,然後将整張臉埋了進去。
學了一天還只會變出一樹梨花這種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小獸長長的睫毛低垂着,琉璃般漸漸通透的月光下,一身白毛被染成了水銀色。
風乍起。
無數漣漪在水銀色表面上層層蕩開,好似落了一枚一枚的月亮,
腦袋上的月亮們動了動,神獸三兒将白錦一只手掌掰開,伸出前爪,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間比畫。
白錦忍住癢,努力辨認着——
沒、不、怪、你。
到底是“沒事,不怪你。”還是“沒有不怪你”呢?
雖然說一定是第二個。
不過為什麽還是好想笑。
白錦死死憋住笑,幾乎內傷。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
身穿白衣的小仙童對白錦行了一禮,方才說:
“仙君讓我留意斂花仙君走後去了哪兒,我看到斂花仙君他,去了麒大人的府上。”
這個花斂,又得闖禍!
白錦将三兒小朋友放在塌上,眉角眼梢挂着擔心的樣子,說:
“花斂那孩子就沒讓人省心過,蘇廿三你在這兒等着,我去看看。”
小獸看着白錦,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原來是小斂,真是貴客啊。”
懶懶地撐起半個身子,麒念靠在做工精良的烏木大床上,展開一抹虛弱的微笑。
……我可受不起。
花斂抖抖眉,幹淨利落地抖下一地雞皮疙瘩:
“‘貴客’可不敢當,不過麒郎你沉睡了千年,這千年前的一些事,也該說個清楚了罷。”
“诶?”
只是稍微的疑惑後,麒念笑着對上花斂的眼角:
“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否是想問,麒麟自古一胞二子,為何小離卻比我小那麽多吧?”
“既然知道,又何必這麽多廢話?”
花斂皺了皺眉,冷哼一聲。
“沖動任性又幼稚,過了整整一千年,怎麽你還是一個樣子啊?”
戲谑的表情倏忽鋪展開,麒念猝不及防地迸出一陣笑聲。
“你!”
花斂怒極,狠狠咬住下唇。
麒念坐在陰影裏,半側的面孔上,清冷的目光,利劍般自眼中射出:
“我?呵,你有沒有想過,知道這件事的神仙并不少,可直到現在,為何只有你花斂一個人跑來問我這樣的問題?”
麒念假意思索,将目光投向花斂,繼而更加歡悅地笑開:
“不知道?其實你已經想到了吧……”
他頓了一下:
“因為,對于衆人來說,麟離什麽的,與麒念比起來,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所以這種事情,也就沒人去追究了啊……”
花斂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不得不承認,盡管刻薄,但麒念說的,确是事實。
麒念把玩着一只和田玉的茶盞,繼續說道:
“不過既然你感興趣,那我告訴你也無妨。”
“讓我想想,小離是什麽時候開始,才出現在你們面前的呢?在我一千歲?還是兩千歲的時候?”
“雖然他的的确确,是與我一同出生的呢……”
花斂一怔,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都褪了去:
麒念漫不經心地朝他瞄了一眼。
倨傲的目光,藐視一切。如同夜明珠般清晰的目光。
“花斂吶花斂,你真該看看自己那副樣子,當初将麟離退下輪回臺的狠勁兒哪去了?怎麽?現在才想到投降?對于你的挑戰……”
麒念目光陡然一沉,杯中的茶水立刻濺了出來,纏繞住手指,指腹折射出冰冷的光澤。
“對于你的挑戰,我可是期待得很呢!”
花斂覺得自己用盡了全力才能抓住那光滑的雕漆扶手。
定了定神,他咬牙道:
“你是說,尚在腹中時,你就已經開始……吸取麟離的精氣?”
麒念翻翻白眼,露出一個“那是當然”的表情。
答:
“不然你說,這世上,從何而來一個無雙麒郎呢?不過真是可惜了,本來想徹底吸完好了,誰知中途竟被一股來路不明的力量給阻止了。”
說罷還嘆了口氣,似乎還在惋惜的樣子。
“呵呵,從一開始便想着要殺害自己的哥哥,麟離他到底是造了什麽孽,才會攤上你這樣的哥哥啊?”
花斂的眸光一點點黯了下去。
搖了搖頭,悲憫的表情清晰起來:
“但是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那是你的親弟弟啊!”
麒念似笑非笑地呵了一聲,說:
“麒麟雙生,本應是麒雄麟雌,陰陽互補,誰知這一代,竟會出現兩只雄性麒麟……我不希望,也不允許,有人來分享屬于我的東西!”
花斂牙齒劇烈抖動着,臉皮越發蒼白。
原來……真的是這樣。
本是雙生子的麟離,卻是在麒念一千多歲時,才以幼童的模樣出現在衆神面前。
竟然是因為……被自己的親哥哥吸食了太多精氣所以遲遲不能長大。
花斂泛起一抹苦笑,似是後怕,又似自嘲。
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有多麽地可怕啊……而自己,居然還曾妄想去打敗他。
“呵,呵呵。”
涼月的影子落進了眼裏,那點涼意漸漸彌散開來。
他捂着眼,面上卻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麒念怔了一下,朝他看去。
花斂的目光越過麒念不知看向何處,笑着用力搖了搖頭。
然後慢慢走到麒念跟前,繼而俯下身去。
惡意地将笑容放大,對上麒念的眼睛:
“那麽,偉大的無雙麒郎,這次換我來猜猜,當年你怎麽就有了那份閑情,自投長留山呢?”
麒念挑了挑眉,沒回答。
花斂無所謂地聳聳肩,繼續道:
“我想什麽找不到天界中其他自願作為結界、封印各方妖獸的神獸,不過一個借口。”
“而事實是你早已猜到,緋冉根本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跳下去,所以一定會在封印還未徹底完成之時,找到與你相差最少的親弟弟,并且用他将你換回來?”
麒念眼皮動了動。
“所以其實你當時,不過是想趁這個機會,在緋冉想出別的辦法之前……借他之手……徹底解決掉麟離?”
一絲詫異從臉上滑過,下弦月下格外清明。麒念終于點了點頭。
得到答案的花斂身子顫了一下,咬咬牙,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
“可惜啊可惜,當年你千算萬算,卻偏偏算漏了一個我。”
花斂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麒念。
用力而大聲地說道:
“麒念你給我好好聽着,當年我可以阻止你一次,現在同樣會有第二次!”
月色清涼的夜,層層竟然的夜色翻飛起沉重的,無法照亮的壓抑感。
“哈,哈哈……”
麒念确實怔了一怔,不過立刻,又變回了輕蔑的表情:
“真是個愚笨的神仙吶花斂。”
床上的人無所謂地嘲笑道:
“有功夫來說這樣的話,倒不如關心關心自己,你以為,就憑你一人,知道了這件事,還能在這天庭繼續呆下去麽?”
“那若是加上我呢。”
清冽的聲音以不可打斷的姿态從門外傳來。
涼風牽起一片淺藍色的衣角,聲調悠閑的仙君唇角眉邊挂着笑,斜倚在一扇淺褐色門框上。
頭頂上的宮燈空中不安地左右搖晃,投下螢火般色澤的飄渺紗幕。
白錦笑着走進屋中,回味樣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手:
“真是精彩呢。可是麒念,這種威脅的方法,是否老土了些?”
“白錦?”
麒念的呼吸一滞,瞳孔微微收縮。
孤高驕傲的姿态自白錦進門的一刻,便開始逐步瓦解。
白錦沒有回答他,只是朝花斂點了點頭:
“我們走。”
走麽?
這怎麽可以?
花斂的眉毛挑了挑,眼中突然綻開一抹詭異的光芒。
他沒有看漏麒念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不可置信與驚惶……這種機會如此難得。
怎麽能放棄?
戲谑的表情剎那間充盈了滿臉,花斂愉悅地笑開,伸手指了指麒念:
“不能走啊白錦,我想有人還不知道,這千年來,可是發生了好多精彩的事呢。”
麒念慢慢轉過頭,目光一點一點,對上花斂。
“想來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差一點就得被永遠關在某個荒涼、黑暗得讓人絕望的地方了呢。
花斂說得越發愉悅,笑聲在屋中迅速地流淌開來:
“緋冉可以狠下心舍棄麟離,卻舍不得傷害轉世後的蘇廿三,若不是蘇廿三自己狠了心,你以為……”
花斂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卻有些顫抖:
“你以為你麒念,還能回到這兒麽……”
“夠了!”
麒念終于忍不住喝道。
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散去最終歸于黯淡。
“不,還不夠!”
海棠色的衣裾發出窸窣聲響,花斂緊緊抓住衣擺,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卻被猛然拔高的音調給出賣:
“你知道麽麒念,曾經的我,有多讨厭蘇廿三啊!”
“可是為什麽現在,我卻突然……很想他呢。”
白錦忽地擡起了頭。
眸中的驚訝之情再也無法掩飾。
花斂看着麒念,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拽:
“你說,世上有幾個人像他這樣傻,會做出‘離開前的唯一要求是告訴一個想殺害自己的人自己從來都沒有恨過他’這種無聊的事?”
他的語氣是惡狠狠的。
但卻有零星的水光,在眼中泛起漣漪:
“哦,他還說,被封印之前,他動用了你們麒麟一族的契約之術,契約內容是,麒郎麒念永世不得背叛緋冉。”
愈發顫抖着的聲音,隐藏着危險的信號:
“永世都不能……否則,你的全部修為都會被轉移到緋冉身上!”
“什麽!”
兩個聲音。
這一次。不僅麒念,就連白錦都吃了一驚。
麒麟一族的契約之術,以自身的一半修為為代價,與身處冥府的王所締結。
無論什麽內容,只要你舍得放棄自己的修為。
冥府那位端坐于最深處,殘忍冷漠的王,都會為你辦到。
難道……白錦嘆了口氣,心下頓時明了。
按理說,鳳離畢竟是青丘衆獸之王,有了它的內丹作為保證,再加上緋冉那提高不只一點的能力,麟離只需犧牲一半或者更少的修為,就可以達到封印百獸的目的。
可是當自己硬是把他給拽出來時,才發現那人已經虛弱到連維持實體的存在都無法辦到。
又加上怕被別人給發現……所以最終,才會被自己給變成了那個樣子。
說完這一切,花斂如釋重負地拍了拍手,輕快地撫了撫衣角。
目光穿透月色投向白錦:
“我也算沒辜負蘇廿三那點兒信任,走吧。”
白錦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呵。”
就在他們離開時,麒念突然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你以為我所做的事……緋冉他就想不到麽?可是為什麽,他會縱容我繼續這樣做下去呢。”
花斂一滞。
白錦淡淡回頭:
“你錯了麒念,你口中那個會縱容你的……只是一千年前的緋冉!”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真的糾結了很久關于到底要不要把這章發出來
麒念什麽的,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