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罪魁禍首

離新平堡百裏的廣靈城外的古道上,兩匹皮毛油亮的高頭大馬穩穩地拉着一架寬大、豪華的馬車。

車裏的黃花梨雕牡丹茶幾、蓮花鵲尾白玉香爐、秋香色雲龍繡靠枕、白釉紋瓣蓮茶盞.......從大到小的擺飾奢華精致,又不失舒适,可見主人的身份絕非小可。

忽然,黃塵滾滾,十幾匹馬護送一輛馬車從後疾馳而過,差點撞翻這輛馬車。

“少爺,小心!”車內小厮趕緊扶住差點磕到茶幾上的男子。

“哎呀,您這袖子被茶水都弄濕了,這可是大少爺從江南弄來的妝花緞,一匹千金都難買呢。”小厮一臉心疼地托着男子的孔雀暗紋素錦大袖。

白皙修長的手擺了擺,那男子坐起身,頓時滿室生輝。

看他樣貌不過才十八、九歲,英挺細長、濃淡适宜的劍眉下,一雙又大又長的桃花眼瑩瑩生輝,高挺的直鼻,雙唇豔如桃瓣,五官俊美精致之極。

他微微皺起眉頭,語氣有些不悅:“怎麽回事?!”聲音甚是悅耳動聽。

車夫在外說道:“公子,有人着急趕路,撞了咱們的馬車,他們車上好像挂着“吳”字的雷紋木牌。”

蕭宸予長眉一挑,拿起紅木折扇,“唰”地一把打開,扇面是一副水墨金箋的古柯竹石圖,就這一把扇子都能在京城買個院子了。

他卻絲毫不以為地把玩着:“吳家,這裏離大同鎮不遠,難道是吳景睿那小子?走,跟着他們後面去看看。”

小厮用帕子擦拭蕭宸予的衣袖,勸道:“少爺,咱們這次出來玩得夠久了,還是早點回府,別另生事端了。”

“子墨,這就是你的不懂了。”蕭宸予揚起唇角,一對小梨渦若隐若現,明明是貴氣的長相,卻偏偏被他撐出一股勾人的意味來。

他收了折扇,對着小厮的頭輕輕一敲:“吳家的熱鬧豈有不瞧之理。”

子墨內心嘆了一口氣,自家簫三公子,京城裏有名的纨绔沒事又想找樂子了。

陸柒在山坡上冷眼靜看下方吳家狂奔的馬車,雙手用力握緊了缰繩,眼中迸發着仇恨的火焰。

吳景睿,他就是新平堡那場慘烈戰役的罪魁禍首!

原來一日前,當陸柒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白晝,滿身的藥草味熏得她腦袋疼,看着頭頂的白紗賬,她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身在何處。

直到轉頭,看見一身白衣的青竹,痛苦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你怎麽在這兒,陸雲……”一提這個名字,陸柒的嗓子像被棉花堵住一樣,再也說不下去。

青竹倒了一杯茶,遞給了陸柒:“已經下葬了。”低垂雙目,不敢看她。

胸口如受重擊,喉間湧起一股猩甜,陸柒撐起身子,一大口血吐到了地上。

青竹看着地上的鮮血,聲音哽咽:“将軍,節哀。咱們新平堡已經元氣大傷,你可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陸柒微喘着氣,擦擦嘴角:“我暈了多久?”

“三天。”

陸柒一個翻身坐起,去夠自己的靴子。

青竹慌忙攔道:“将軍,你右肩的傷深入骨髓,失血過多。軍醫交代,務必好生歇息。”

其實軍醫說得比這個嚴重多了,說長此以往,恐不能善終。

陸柒擡頭,冷冷道:“別攔我。”

大同鎮總兵蔣志遠銀發如霜,面容肅穆地寫完折子,剛撂下筆,就聽見帳外一聲“将軍”,同時賬簾被掀。

全身素缟的女子如一股裹着寒霜的旋風沖了進來,雙手撐在他的書桌前,又大又兇的狐貍眼如狼一般瞪着他,周身森然冷冽,問道:“人呢?”

蔣志遠将折子放到一邊:“越大越沒規矩,也不通報一聲。”

陸柒皺眉,厲聲道:“老頭,昨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吳景睿人呢?”

“為何他負責左路包抄,卻遲遲不見蹤影?”

“為何我趕去山谷,他的兵竟然要堵住谷口?”

“為何他探來的消息,六萬羌軍變成了十萬,三萬援兵卻只有一半?”

陸柒越說越激動,對着書案就是一掌,“你必須給我說清楚,他究竟是不是通敵!”

“不是!”蔣志遠迅速否決,但欲言又止。

“不知道真相,我絕不罷休!”陸柒湊近,如惡狼一般狠狠盯着蔣志遠。

蔣志遠看着她雙眼布滿血絲,眼窩下一片青紫,面容憔悴,臉色慘白的模樣,心發了軟,長嘆一聲:“他是立功心切,他的确将敵軍的人數瞞報了。”見陸柒正要開口,他伸手一攔,

“不過他這麽做,是想讓你先帶走精兵埋伏敵軍支援,再利用陸雲的中軍消耗敵方大軍,最後他再領兵出現。如此,一來他的兵都是京城帶來的,傷亡最小,二來可以壓陸雲和你一頭,自己立頭功。”

陸柒雙拳越握越緊,眸底越來越陰暗:“可他為何堵住谷口,那可是徹底斷了裏面将士的生路!”

“據給他帶路的向導說,左邊包抄的路本就難走,吳景睿卻堅持繞遠,結果連向導也迷了路。好不容易返回來的時候,他看大錯早已鑄成,便下令副将封谷口。後來......“

“後來如何?”陸柒咬着牙,強忍着怒火問道。

“聽到你趕來營救,他當晚就跑了。”

陸柒轉身就走。

“等等,你去哪兒?”蔣志遠趕緊叫住了她。

陸柒身子緊繃,手背青筋浮現,聲音好似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我要他的命!”

蔣志遠真的急了,起身快走幾步,趕到陸柒身前,勸她:“小柒,他是國舅府榮國公的公子,姑母是皇後,祖父是太尉。

若論品級,邊疆駐軍裏你只是個游擊将軍,協領分堡,但其實連個軍戶都不是。你此舉無異于以卵擊石。後面的交給老夫,你安心養病。”

“你準備怎麽辦?上奏請旨賜死吳景睿?”

蔣志遠沒有說話,陸柒從他躲避的目光知道了答案。

陸柒猛地拍開了他的手:“老頭,陸雲身死、新平堡駐軍幾乎全軍覆沒,我要吳景睿他償命!”

蔣志遠雙手搭在陸柒的肩上,語重心長道:“小柒,我知你意難平,可吳家絕非小可。你可知吳家消息靈通,你若追殺吳景睿,他們必會千方百計阻止你,甚至要你的命?”

“我知。”

“你可知吳府世代與皇家聯姻,又深得皇上器重,你若一意孤行,可能會得罪整個皇室?”

“我知。”

“你可知吳家黨羽衆多,就算你真的殺了吳景睿,可吳家不會因為這一件事就倒了,你今後也是注定後患無窮?”

“我知。但那又如何,他欠我新平堡一個交代,再說了,我只要他一人償命,已經很夠意思了!”陸柒傲然孑立,目光堅韌不屈。

蔣志遠看了她半晌,他是看着她長大的,怎會不知道這個自小從狼窩裏被陸雲撿回來的孩子,是多麽地桀骜難馴,認準了的事任誰說都沒用。

他無奈地搖頭,走回到桌子後面,拿出兩封信,猶豫了片刻,還是遞給陸柒,說道:“一封是吳景睿回京的路線,你抄近路應該可以在進京之前攔住他,處理得幹淨些。如果沒攔住,你還執意如此,就拿着另外一份信去找後軍都督府的雷中正。”

雷中正位高權重是陸雲的師父,與他情同父子,只是知道這層關系的人極少。

陸柒看了蔣志遠一眼。

“這麽看我幹嘛,剛才還跟個小狼崽似的!醜話說在前頭,若事敗,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張。”

陸柒點着頭,将信妥帖收好:“放心吧,我獨自去,絕不連累弟兄們。事不宜遲,我去看他一眼就走了。”

“小柒,”蔣志遠再次叫住了她,老人的目光平靜但沉重,“保重。”

後山有一大塊空地,新平堡只要在戰場上能找回屍體的,都埋在這裏,是陸雲的主意,即使戰死,将士們湊在一起也熱鬧,所以現在整個山坡都是新墳。

如他所願,真的熱鬧了,卻連上墳的人都寥寥無幾,滿目蒼涼悲戚。

陸柒看到跪在陸雲墳前、低頭哭泣的徐山,走了過去。

她用手指輕輕摩挲木碑,眼裏無限缱绻,輕聲說:“陸雲,你好生在這裏睡着,我要出趟遠門。吳景睿那狗賊害了你,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等事都了了,我再回來陪你。”

徐山眼圈發紅地擡起頭,想只被人遺棄的大型犬,鼻音很重地道:“我也去。”

“不。”陸柒拒絕,“你留下,新平堡得有人守着。”

倆人一時無話,陸柒燒完了紙錢,在碑上輕輕拍了拍,低柔的聲音說道:“陸雲,我走了。”

“你其實是恨我、怪我的吧,”徐山猛地站起身來,對她吼道,“你希望死的是我,也不要是他,對吧!”

陸柒回身,平靜地看着他:“我是恨你,怪你,但是最恨你的是你自己。”

徐山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狼狽得很:“我不想死,家裏有人等着我,可我也從來沒想過兄弟為我死!小柒,我太難受了,比我自己死了還難受!”說着七尺莽漢竟然捶胸頓足,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陸柒有些羨慕,她想這樣大哭一場,卻都做不到:“我若能早一步趕來,他又怎麽會死?”聲音幹澀暗啞,暗藏無盡悔恨。

她捧起一把黃土,慢慢攥緊,土從指縫間流出,陸雲這麽好,為什麽,全是吳景睿的錯!

“小柒,我知道吳景睿那小子大有來頭,還是交給總兵處理吧,咱哥倆還是一起鎮守邊疆。保一方疆土,護一衆百姓,從來都是陸雲的理想。”徐山一臉擔憂地勸道。

“所以吳景睿的命我一定要!那種畜生不死,陸雲的理想便永不會實現。”陸柒揚了土,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木碑,眼裏滿是留戀與痛楚。

等再轉頭,目光堅定,一聲輕哨,棗紅馬飛奔而來,她足尖一點,輕松上馬,說道,“不耽誤了,若一切順利,我自會回來。”

“小柒!”徐山禁不住往前趕了兩步,目光中是深深的憂慮,支支吾吾道:“你、你.....”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小柒這一去就再難相見的預感。

馬上的人腰背挺直,仿佛天塌下來也壓不跨她,低嘯一聲“駕”,棗紅馬一個縱躍,人已在百米之外,女子特有的低沉清淡嗓音遠遠傳來:“我若回不來,這裏便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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