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會無期
第二日一早,子墨敲了半天房門沒有動靜,忙去相告蕭宸予。
蕭宸予高聲幾句“陸姑娘”依舊無人應,他推開門,看着空無一人的房間,拾起桌上的一張字條,上面的字着實令人不敢恭維,只寫了“多謝相助,後會無期”八個字。
子墨撓撓頭:“這姑娘是鐵打的不成,這才醒,她就走了?”
蕭宸予摸着宮縧上的羊脂白玉玉佩,露出玩味的笑容:“她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他将紙收好:“既然沒有熱鬧看了,咱們也走吧。”
主仆二人在官道上緩緩趕着路,行至正午,豔陽高照,車裏實在氣悶,蕭宸予便讓子墨将車停在路旁,下了車,在茶攤裏要了碗涼茶。
夥計見他氣度不凡,衣着不俗,着實殷勤,端上了涼茶後,主動搭話:“公子這是往京裏去啊?”
蕭宸予但笑不語。
夥計瞅了瞅四周,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小的見公子氣度不凡,非富即貴,多囑咐一句,這路上不太平,公子可要多加小心。”
蕭宸予看了夥計一眼,向子墨使了個眼色。
子墨掏出碎銀子塞入夥計手心裏。
夥計頓時眉開眼笑,将白巾往肩膀一搭,側着身說:“公子真是客氣。其實今兒這攤兒路過不少人,瞧他們的樣子八成是江湖殺手,小的什麽沒見過,便留了心。果然偷聽到是有貴人懸賞萬金追殺什麽人,連秦幫、青幫江湖兩大幫派都驚動了。”
蕭宸予眉心一動,正眼瞧着夥計:“你可知道他們要追殺何人?”
夥計四下瞅了瞅,手擋住半邊臉:“沒聽太清楚,只聽見什麽黑衣背着把大刀,十六、七歲的樣子,想必是個少年吧。”說完有些唏噓。
子墨等夥計走了之後,悄悄地問蕭宸予:“公子,會是陸姑娘嗎?”
“恐怕是。”
沒想到吳家出手這麽快,還動用了江湖中人,陸柒這下有麻煩了。
蕭宸予沉思,蕭家今非昔比,只不過是金玉其表罷了,有沒有實力趟這灘渾水不說,就算要趟,人家也未必領情。他想着那張牙舞爪,殺氣畢露的八個大字,無奈笑着搖了搖頭。
話雖如此,可後面趕路的時候,蕭宸予一手撐着下巴,百無聊賴地轉着折扇,腦袋裏總是想起那雙兇巴巴的狐貍眼,人定勝天嗎?
“籲~”子墨拉停了馬車,“啪嗒”折扇自指間掉落,蕭宸予回神:“怎麽回事?”
馬車外,子墨有些沮喪地說:“公子,我好像,走錯路了。”
蕭宸予掀開車簾,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一片深林裏,四處渺無人煙,無奈地說道:“先找水源吧,順着有水的地方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子墨答了一聲“是”,架着馬車走了一會兒,來到一條小河邊。
蕭宸予下車,掬起河水正要洗臉醒醒神,忽然,他一愣,河水中央流過絲絲血跡。
眼眸一黯,蕭宸予逆着水流向上游走,看到了躺在河邊,昏迷不醒的陸柒!
馬車裏,蕭宸予細細打量着陸柒,不得不佩服她頑強的生命力,又是遍體鱗傷,只不過這次沒醒來掐人脖子。
他用扇尖輕輕點了點陸柒的鼻尖:“我又救了你一回,你還真是大難不死。”
沒過多久,他們就找到附近的一處農戶安頓下來。那村婦竟然還知道一些藥理,采了些草藥幫陸柒處理傷口。
深夜,陸柒高燒不斷,口申口今出聲。
農戶簡陋,只多餘一間空房子給他們住,所以陸柒睡裏間,蕭宸予他們睡在外間。
蕭宸予聽見陸柒的動靜,醒了,子墨依舊睡得跟頭死豬一樣。
蕭宸予照着前幾天照顧過陸柒的經驗,先把帕子浸濕,擰幹,然後蓋在她的頭上。
陸柒卻一翻身,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蕭宸予倏地一僵,指如蔥根,戳着陸柒的額頭:“喂,男女授受不親。”
可沒想到陸柒燒糊塗了,感受到他人的體溫,就往人懷裏鑽,小聲地發出奶貓似的哼唧聲。
蕭宸予又好笑又頭大,陸柒這次沒用什麽勁兒,但只要他一掙紮,她就哼哼。若非知道她現在神志不清,他簡直要懷疑陸柒是在欲擒故縱。
蕭宸予沒轍,又不想弄醒她,幹脆斜靠在床頭。他手長,伸手幫她把被子蓋好,聽着好似撒嬌般的聲音,輕聲揶揄:“讓你逞能,匹夫之勇。”
皎潔的月光自窗外透進來,瀉滿了大半個屋子,斑駁陸離,懷裏的人蹭蹭腦袋,突然沒了聲。
陸柒的幾縷頭發蹭到了蕭宸予的下巴上,微微發癢,他手指輕撚起陸柒有些卷的發梢,“怎麽不哼唧了?”
月光淡淡的,柔柔的,白玉般的手指上纏着如墨的發絲。
忽然,衣襟有些濕意,蕭宸予動作一頓,那濕意卻越來越明顯。他松了手,發絲掉落在陸柒的鬓旁。
四周很安靜,柔和清幽的光線下,小狼女蜷縮着趴在他身邊,間或哆嗦幾下,蕭宸予擡起手,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拍着陸柒的背。
村裏人起的早,天一亮,大家都陸陸續續忙活起來。
蕭宸予也被公雞的打鳴聲吵醒,他眯着眼想伸個懶腰,卻發現手擡不起來,一轉頭,就看見陸柒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沉。
桃花眼瞬間瞪得賊溜圓,蕭宸予這才想起來昨晚的事,趕緊一手輕輕托起陸柒的腦袋,蹑手蹑腳地把胳膊抽了出來,揉着發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打地鋪的子墨也已經起來了,叉着腰,紅着臉。
蕭宸予:……
村裏的早飯簡單,無非就是稀粥、菜糠餅子和鹹菜,主仆倆人收拾妥當,坐在屋外的石桌旁默默喝粥。
哪怕落魄到了這個地步,蕭宸予依舊坐姿如松,神态自若,端起缺了口的粗瓷大碗,輕輕吹了幾口,如品茶一般優雅地慢慢輕呷着稀湯寡水的粥,姿态說不出的雍容好看。
“少爺,你怎麽能!”子墨喝了半碗粥,實在忍不住,責備地看着他,放低了聲音,“陸姑娘還受着傷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蕭宸予沉默了一瞬。
子墨輕嘆:“少爺,陸姑娘可不像是會做妾的人。”
蕭宸予慢條斯理地把粥喝完,掏出袖口裏的帕子,沾沾嘴角,轉過頭,菱唇無聲地輕吐一個字:滾。
用完了飯,蕭宸予打發子墨去村裏問路,自己端了碗粥,進屋去叫陸柒起床。
“陸姑娘,陸姑娘。”
溫暖的聲音如三月春光,和煦輕柔。
陸柒被喚醒了,但是全身骨頭又酥又軟,一點都不想動,一股米香味竄入鼻間,鼻子如小動物覓食般嗅着,慢慢睜開了惺忪的雙眼。
俊美的青衣少年,背着光站在床前,周身泛着一層淡淡的光暈。
啊,又夢見陸雲了,真是個好夢。
“陸雲”眸光溫柔,唇瓣含笑地看着自己:“陸姑娘,許久不見呀。”
陸柒茫然地看着他,狐貍眼越來越圓。
少年唇邊顯出小小梨渦,明眸皓齒。
陸柒只聽得溫潤的聲音說道:“陸姑娘,醒醒,吃點東西。”
她慢慢醒轉過來,臉上神情複雜。
蕭宸予把粥遞過去:“你從昨天昏睡到現在,先吃點東西。”
陸柒的腦子才轉到他剛一開始說的許久不見,想他定是嘲笑自己的後會無期,可是怎麽又是他?
“咕咕咕咕”,她的肚子不願她再動腦子,勇敢地為自己發聲。
陸柒臉有些發燙,接過粥,手卻跟軟面條一般使不上力,眼瞅着就把碗灑了,蕭宸予趕緊托住,沒注意倆人相疊的手,問道:“怎麽回事?”
陸柒覺得四肢酸軟無力,回想昨日惡鬥的種種情境,低聲道:“可能是中了軟骨散一類的藥物吧。”
“可有大礙?”蕭宸予仔細地打量了幾眼陸柒,問道,“你的情況,現在也不好找大夫。”
陸柒搖了搖頭,又點點頭,“這軟骨散過幾天應該就能自己消解,沒什麽大事。”
話音剛落,她的肚子又是一陣咕嚕咕嚕地響,若在軍中,都是糙爺們,也不覺得有什麽,可當着蕭宸予這種貴公子的面,陸柒或多或少覺得有點難為情。
這次蕭宸予主動扶着她坐了起來:“陸姑娘,你之前昏迷我也喂過你藥,這次還是蕭某來代勞吧,姑娘可別客氣。”
陸柒心裏知道他是給自己解圍,這人兩次救了自己,行為舉止也不像有惡意,心中對他的戒備大為緩解,“嗯”了一聲,“有勞你了。”
她腹中饑餓已久,咕咚咕咚豪邁地喝完了粥,粥裏還有蕭宸予貼心掰碎了的菜糠餅,泡在裏面又軟又夠飽。
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這麽細致妥帖地照顧她,就算是陸雲,小時候也經常把她嗆個半死,更別提其他人了,那都是上來直接灌。
沒想到這麽個公子哥,倒是挺會照顧人,可陸柒不習慣跟別人這麽親近。
還未等她開口,蕭宸予已經扶她靠在床背,自己起了身,坐在對面的木椅上。
陸柒看着這個坐在發出“吱吱呀呀”雜音的椅子上,也不減一身清貴之氣的大少爺,放下了一些戒備,目光誠懇地望着他,說道:“多謝蕭公子再次相救。”
“後會無期?”蕭宸予故意地打趣陸柒,看她大大的狐貍眼眄了自己一眼,心不知怎麽回事,微微一跳,以手握拳,清咳一聲,問道“陸姑娘,今後有什麽打算?”
陸柒抿了抿淡淡的唇,微眯起雙眼:“這次是我太過自負,沒料到吳家反應如此快,而且連江湖中都有他們的爪牙。”
江湖與官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吳家的手比她想的長,也比她想的更加心狠手辣。
“我現在行蹤已經暴露,後面只能想辦法喬裝秘密入京。”陸柒擡眸看了一眼蕭宸予,咬了咬唇,有些遲疑地說:
“我想……”
“我助你進京。”
倆人幾乎同時開口。
陸柒訝然:“你怎麽知道……”
蕭宸予梨渦淺淺,唇角噙着一抹壞笑:“心有靈犀呀。“看着陸柒面露不豫,目光不善,忙收起了嘴角,改口道,”幫你進京對我也有好處。”
陸柒奇道:“有何好處?”
“實不相瞞,我家跟吳家也不是很對付,所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蕭宸予眨了一下右眼,這人骨子裏就自帶三分風流,正經不了多久,“再說了,能有幸給這麽好看的姑娘當護花使者,是在下的榮幸。”
陸柒一愣,在雁門關可從未有人說過她好看,就連陸雲都不曾提過,不過,蕭宸予這調調讓她很不習慣,她瞥了他一眼:“浪子。”
蕭宸予無所謂地一哂,目光有些深邃地看着陸柒,“不過姑娘可想好了,進了京,就真的再也沒有退路了。”
陸柒語音雖輕卻決然地說:“我從來就沒想過退路。”
驀地,子墨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不好了,公子,有人把守在進出村的必經之路,說要盤查每個路過的人。”
“怎麽回事?”蕭宸予問。
子墨擦擦汗:“剛我在村裏跟人打聽路,就聽說一個時辰前,村子裏所有的進出口都被一幫歹人堵住了,裏正找人去理論也沒用,只要有人進村和出村,他們都要盤查,像在找人。”
倆人對視一眼,陸柒沉聲道:“看來是沖我來的,必須想個辦法盡快離開這裏。”
蕭宸予點頭同意,耽擱的時間一長,且不說他們會不會沖進來村裏強行搜查,但收留他們的村婦會不會出賣他們也是未知之數,可是又如何出村呢?
蕭宸予和陸柒低頭沉思,外面的村民也正在熱火朝天地讨論此事。
有說外面的人兇神惡煞的,他們一開始就要進來搜村,裏正好說歹說才攔住,還打傷了幾個村民;
有人說要找官府,他們就說縣衙門口也有他們的人,誰敢去報官,抓住了往死裏打;
還有說王家要下葬,他們差點把人家棺材都給打開,真是作孽,李家今天還要嫁閨女去鄰村,還不知道怎麽辦呢。
蕭宸予手指摸了摸下巴,嘴角上揚,壞壞一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