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佯狂難免假成真
“小哥哥,阿要買茉莉花?”小姑娘追在衣着奇異的少年身後,姑蘇語調又甜又糯。她挽着的竹籃裏鋪一塊藍印花布,盛滿新鮮的茉莉花串,香氣怡人。眼前忽地一花,那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
“茉莉花還要錢買真是講笑,我們那邊多得是……”黃少天坐在巷子牆頭嘀咕。他的衣衫形制與漢人不同,乃是黎人織的吉貝細布,對襟無領,襟沿袖口飾有紋樣,束腰寬帶上綴着鯊魚牙和十三鱗。這身裝束本就與衆不同,加之他容貌深刻俊爽,頗受注目,才和賣花小姑娘說了幾句話,對方便跟着非要他買不可。
這不是黃少天第一次離開瓊州,卻也是他這些年來走得最遠的一次。姑蘇古城巷陌縱橫,绮窗朱戶,流水清柔,橋影如月,與南國的萬頃碧海、百裏椰林殊不相同。黃少天坐在牆頭歇了會涼,看看自己另一邊身側乃是一處花木扶疏的園林,亭臺隐隐,香風細細,起了幾分好奇,便施展功夫躍上游廊房頂,打算瞧瞧這是何等所在。
黃少天剛躍上游廊頂,忽聞廊上腳步聲自遠及近,他辨出來者不會武功,大膽地伏低身,便聽見一個女子笑道:“今朝那小官人賣相蠻好,阿妹怎地不多坐一歇?”
另一個女子道:“阿姊,那小官人标致的來,偏生帶了個色目老頭子談啥格事體,連一只曲子也勿聽。”
吳侬軟語如莺聲呖呖,黃少天勉強聽懂一點。前朝呼西洋異國人為色目人,本朝民間亦沿襲此稱呼。他在泉州倒是見過一些,還學了幾句異國話,不想江南也有,好奇心大起,也不去細想此地為何處所,足尖一點,掠過游廊亭榭、碧水曲徑,向女子來時方向飛身而去。
那兩個歌妓正在池水邊說悄悄話兒,一個忽然捂住心口驚呼:“阿姊,水裏好像映出個好看面孔,一晃不見了,敢是啥格精怪?怕煞人!”
水榭風來,花影香郁,曲折的小橋伸至池心亭榭,亭中二人對坐。一個高鼻深目,瞳色碧綠,頭發還沒有胡子多,一望而知是西洋客人;另一個年輕人背向黃少天坐着,青衫半舊,身姿挺秀如竹。
黃少天仍是老辦法,伏在亭榭屋頂,既做休息,又可凝神細聽。身畔除開池中荷花、亭壁荼蘼的花香,屋內茶香清幽,還有姑蘇細點的甜香,他半天沒吃飯,聞着還真有點兒餓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縷極淡的香氣,倒是他非常熟悉的。
“這裏竟也有瓊州沉香?”黃少天又多了幾分好奇。再聽那二人說話,自是西洋語言,大部分他聽不懂,像是在交流算學一類,他頓時來了興致。
黃少天本來沒認真學過算學——當然他師父水平也有限。待他今年正式執掌藍雨船幫起,方曉得一出一入皆需仰仗算數,更莫說航海時觀星、計程、辨風速、定方位了。他劍法水性都出類拔萃,從來不懼風浪、海盜、官兵,只對數目字心裏犯怵。
亭中少年改用漢話道:“前朝敬齋先生著有《測圓海鏡》十二卷,與您所授西洋勾股容圓之法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倆都會漢話還拽什麽洋文啊!”黃少天暗自腹诽,他倒不知西洋諸多算學術語在漢語中尚無法表意。
隐約聽到了幾個與航海有關的詞,他立馬提起精神,悄無聲息地在房頂換了個位置,探頭窺看。此時無風,水平如鏡,剛好映出繁密花葉中的韶秀臉龐,額頭一抹靛藍魚龍紋刺青,從左邊眉梢延到發際正中。
亭中少年忽然極輕地微微側了一下頭,眼睫閃動。
黃少天收回身的瞬間,那少年随手擲了一顆梅子入水,打碎倒影,蕩起一圈圈漣漪。他手勢雖快,較之黃少天仍多有不如,黃少天一眼看見那白皙手腕上系了一串沉香手珠,金堅玉潤,光澤內斂,正是他熟悉的香氣的來源。
“怎麽了?”那西洋老頭也望向窗外。
“沒什麽,想來是只貓。”少年含笑用西洋話回答,很不幸這句黃少天聽懂了。
“你全家都是貓!”黃少天心中罵道。
那二人很快談完了話,起身向外走去,桌上茶食還沒怎麽動。本來黃少天對占小便宜毫無興趣,這會卻覺得很該打打秋風,一腳勾住房檐彎身探下,将幾碟點心用桌布一籠塞進懷裏。想想自己出來逛了半天,同伴們也該着急了,便使出輕身功夫越牆離去。
鄭軒和盧瀚文等得頭頸也長了,見黃少天帶了點心回來,盧瀚文畢竟是小孩心性,先為吃的歡呼一聲,又問:“怎麽賣點心還送碟子的?”
黃少天正欲含糊過去,鄭軒已經吃完一碟壓扁了的薄荷小方糕,把碟子翻過來念道:“怡春院?”
盧瀚文頗為好奇:“那是什麽地方?”
黃少天板起臉:“不該知道的別問,魏老大說過去那種地方的不是好人。好好練你的劍……哦客棧裏不方便,那趕緊去把你壓在褥子下的襪子洗了,才住了幾天就攢了那麽多。”
盧瀚文年紀小,早早睡了,黃少天便和鄭軒秉燭盤賬,兩只三腳貓一直忙到雞叫頭遍。
這一次北上做生意也接近尾聲,船只尚泊在寧波由夥計看守,他們幾人将貴重貨物帶到蘇杭,向相熟的主顧出脫,但收益并不太可觀。原來瓊州特産的上等沉香、珍珠、珊瑚、砗磲諸物皆已成天家貢品,庶民不敢輕易佩戴,官宦人家又有意壓價。
“再這樣不值價,明年咱們真沒必要再來了。”黃少天少有地蹙着眉頭,“進貨的瓷器若能賣個好價錢倒還不虧,只是這禁海令一下,外國商人都不敢再來瓊州,就算是砸在手裏了。”
鄭軒趴在桌上嘆氣:“記得魏老大說,以前都是做做樣子,這幾年越來越嚴苛,一不小心就挨罰。”
“他倒是跑南洋逍遙去了,也不知現在在哪個島上吃喝玩樂呢。——我倒要看看,禁海究竟禁得住什麽?”黃少天撥弄着匣子裏剩下的一枝珊瑚,“去睡吧!明天換上漢人衣服,咱們都出去轉轉,消遣一下。”
“黃少,你今天怎麽沒換?”
“我比你們身手好呗,被人發現……啊,被人追也能脫身,你倆我就不好說了。”
“你被誰追了?”盧瀚文坐起來問道。
“睡覺!”
姑蘇雖不若京城宏偉,金陵王氣,別有一番精致韻味,三人逛了幾天仍有流連忘返之感。但季風不等人,他們必須溯運河北上,到京城做最後一單生意。
黃少天倒覺得些微遺憾,又無法向鄭盧二人言說。雖然連那個青衫少年的長相都未看到,他卻有些期待再次晤面,無論因公因私——這時他覺得,姑蘇城好像還是太大了。
臨行那日,黃少天一早不見盧瀚文,問鄭軒道:“瀚文幹嘛去了?”
“買糕團,他說你這幾天還沒怎麽吃過。”
若是幾年前的黃少天,定會将姑蘇美食嘗一個遍才罷休,但身為藍雨當家人後倒沒有太多品嘗點心的興致,盡管他也才十七歲,這個擔子一接過便不會再放了。
“小孩兒挺有心。”黃少天誇了一句,終究不太坐的住,“我去找找他,你去結賬。”
“黃少還不放心小盧的身手嗎?”
“他身手我是太放心了,就怕他自己也這麽想,跟人打起來,這兒可不是瓊州。”
盧瀚文倒沒想到打架的事兒,穿過幾條巷子找到糕團店,正好趕上頭籠糕出鍋,各色蒸糕熱香撲面。他每種都要了一點,老板殷勤包上,報了一個總價,他才發覺自己帶的錢不夠。
“我可以回去取錢送來嗎?”
老板的臉一下拉下來:“小弟弟,糕團麽包起冷掉不好回鍋的。格麽你要是走脫了,消遣我不打緊,糟蹋了是要你家大人賠的……”
盧瀚文官話講的還不夠流暢,一急便詞不達意,索性解了項圈上系的一顆珠子遞過來:“這個能換錢不?”
那珍珠寶光瑩然,實為上品,不過盧瀚文從小見多了,并不覺得稀奇。老板眼睛都睜大了一倍,正要接過,有人按住了盧瀚文的小手,将一串銅錢遞過去:
“小孩子不懂事,哪有用這個付賬的道理。”
盧瀚文仰頭見那人年紀和黃少天差不多,衣衫雖洗得泛白,眉目秀拔,氣質曠然,自然多了幾分親切。
那少年付過賬,将包好的糕團遞給盧瀚文拿着,蹲下來幫他将珠子重新系好,一邊問道:“你家大人呢?”
盧瀚文一擡頭,正好見到黃少天向這邊趕來,于是一指:“我家大人來了。”
兩人打了個照面,那少年起身笑笑,還沒開口,黃少天先繃着臉道:“我可沒這麽大的兒子。”他眼力驚人,看身形就差不多認出是那天遇到的少年,再看腕上的沉香手珠更确定了幾分。
那少年顯然也認出了他,微笑道:“令弟與你口味很像。”
黃少天立馬反應過來,原來是說那天自己順走點心的事兒,不成想居然被正主曉得了。他平時伶牙利齒,今天卻無話可駁,一手拖了盧瀚文就走。
盧瀚文用黎語問道:“你們見過?他是誰呀?”
黃少天也用黎語回答:“沒見過,但……總之他不是好人!”
盧瀚文奇道:“沒見過怎麽知道不是好人?”
“你沒被鯊魚咬過也知道鯊魚會咬人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