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一路溯運河北上,長夏未止,熱浪襲人。不出所料,京城的生意果然也難做,黃少天早有預想,倒是處之泰然了一些。盧瀚文發現北地小吃較之江南品種既少且不精細,頗有點失望。
這一日天氣燠熱,鄭軒拉了盧瀚文出來買瓜果,剛挑了兩個大興西瓜,盧瀚文忽然站起身,專注看向不遠處。
“怎麽了?”
“‘鯊魚’!”盧瀚文一指,“騎馬過去了,他換打扮啦。”
鄭軒瞧着背影一頭霧水,盧瀚文便把在姑蘇買糕的事講了講。鄭軒畢竟比他年長,道:“看衣着似乎是個官兒啊。”
天子腳下,縱然是平頭百姓也都有指點官場的豪情,談論貴胄的愛好,那賣瓜的聽了他們的描述,連忙道:“兩位小哥打南邊來,還不知道喻探花吧?”
“探花?”
“‘天許禦前探花客,贏得人呼小翰林’說的就是他,喻文州。”賣瓜的一下來了精神,一拍大腿,從去年十六歲的喻文州禦點探花、任翰林院編修、世人譽為“小翰林”講起,一直說到如何的體健貌端、家世清白、不好女色、未曾婚配,等等。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喻文州是他親戚,正在托他幫忙做媒。鄭盧二人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提出該問的問題,十分之配合。
黃少天鐵青着臉站在兩人身後:“我以為你倆種西瓜去了!這有什麽好聽的?閑的慌去聽說書的好了,兩文錢一位還送大碗茶。”
“诶,你不也聽了好久嗎?”盧瀚文一語道破。
黃少天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藍雨之所以在官商傾軋之中取得一線生機,與苦心經營的情報網不無關系。黃少天雖則年輕,性子也好動,正事上卻是極其缜密。在與線人接頭之時,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在姑蘇兩次晤面的陌生少年,這不是巧合。
一整天都是漫天鉛灰陰雲,暑氣炎蒸,雨卻遲遲不落,夜來方有風起,吹落一地淡綠槐花。
“外面的朋友,不妨進來坐,馬上要下雨了。”喻文州頭也不回,撚亮燈芯。天氣悶熱,他适才沐浴過,發間衣上都是清爽的皂角香。
黃少天大大方方地從書房門進來:“我以為翰林府第會非常氣派,沒想到連個護衛都沒有,守門的老頭兒還是個聾子,敲門根本敲不開,只好翻牆。”
“翰林院編修只是正八品,俸祿有限,不夠那麽多開銷。”喻文州請他坐下,找出茶具倒茶,“和您也算有緣,只是不知夤夜來訪所為何事?”
“喻……喻先生是個爽快人。知道你們做官的規矩多,要引薦要投名,偏生我在京城不認識什麽人,就直接上門了。”黃少天斟酌了一番,選了個适中的稱呼,“我叫黃少天,瓊州人,靠海吃海,做點小生意。前陣子在姑蘇碰巧見到您和一位洋人探讨算學與航海的學問,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畢竟現在做這行,也很願意多琢磨一點,所以……”
他擡起明亮的眼睛,瞳仁在燈光下色澤如琥珀,直視喻文州秀雅的面龐:“我願意出錢買您從洋人那裏得到的書稿。”
喻文州沉靜如常:“黃老板資訊靈通,出乎我意料。只是本朝河清海晏,商旅皆行于近海,以可眺陸地為度……”
黃少天眉梢跳了跳,掀起杯蓋,又放下了。
喻文州看出他的神情,自己先喝了一口,繼續道:“西洋航海仰仗天文頗多,別有一套運算之法,适合遠行深海大洋。若僅為行商之用,只怕是不大合适。”
黃少天露出近乎鋒銳的笑容:“看你挺明白的,談事都特意選了不被打擾的行院,那也該知曉那些律法規矩,好像妄談天文是僭越,私談海事更是……”
“黃老板果然不是普通行商,功課做得很足。”喻文州微笑,“還有一點,即使買下書稿,未曾深加研習也不見得能投入實用。這可不是代入皆準的事兒。”
黃少天默默喝了一口茶,正在盤算,喻文州忽然問道:“這茶怎樣?”
黃少天給了一個肯定沒錯的答案:“葉子挺大的。”
“本來就是杏樹葉。”喻文州道,“延慶山裏采的。”
“省錢省到這份兒了?你怎麽不用芭蕉葉,一張可以泡一鍋。”
喻文州想了想:“我小時候到過嶺南,吃過芭蕉葉包的粽子。”
黃少天瞥向他的手腕:“那麽說喻先生對嶺南珍物也還算熟悉。——那開價更方便了。”他想起畢竟不是過來聊天的,還得拉回正題。
“黃老板志在必得?”
“喻先生錢貨兩訖?”
“如果我說……這裏另有埋伏呢?”喻文州仍然是波瀾不起的笑容,窗外隐隐滾過悶雷。
黃少天霍然起身,拍熄燈火,輕捷地閃過書案,從椅背後制住喻文州雙肩頸項:“你還真是敬酒不吃!”
“怕我摔杯為號麽。”喻文州嘆了口氣,“騙你的。”
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響雷,喻文州低聲在雷聲裏說了幾個字,黃少天聽來亦如雷霆:
“嶺南黃家,劍影步。”
黃少天放開手,轉瞬冰雨出鞘,劍氣寒芒,銳不可當:“你還知道什麽?”
“黃家執掌嶺南水軍多年,十年前黃老督師兵敗身亡,滿門抄斬。”喻文州在電光的間隙中注視黃少天,他方才拔劍時束發的帶子被劍氣削斷,頭發一散顯得有點稚氣,“黃老督師生前力主解除海禁,未料遭此收梢,滿朝上下一時間對海事噤若寒蟬。”
黃少天反而笑了:“你是設好局等着套我的話嗎?”
“我敬重令尊的勇毅……因為我與他也許是殊途同歸。”喻文州道,“入翰林院以來,我專心整理海輿圖志,謀求上表勸谏機會,如今朝野內外開放海禁之聲又起,或可一試。”
傾盆大雨鋪天瀉下,夜空中萬千雨柱交織,白亮如銀線。
黃少天收了劍,自己摸出火石打亮了燈火:“我們剛認識,你就向我兜底?”
“我可是久仰大名啊。”喻文州望着他,“我恰好認識令師,機緣巧合,曾與他在羊城共辯天文算理,對你的事也就略知一二。”
“你是說魏老大?”黃少天努力回憶,“他倒是說過幾年前在羊城講論算學,平生僅敗給了一位……不對啊!”
“怎麽?”
“他說對方是一位年高有德、讀書萬卷、須發如銀的世外高人!沒說是小孩!你跟我差不多大吧,幾年前也不至于返老還童吧?”
喻文州忍不住笑:“他是覺得這樣不丢人吧?這串沉香倒是從他那裏贏的。”
黃少天看了一會面前“年高有德”的喻高人:“我想起來了,那次魏老大帶着我來着,不過我覺得他談事情太煩,自己出茶樓去玩兒了。結果他忽然跑出來追我……”
“錢沒帶夠,把你荷包裏的沉香珠子統統倒給了我。”喻文州接道。
“我怎麽不記得?”
“你把荷包一扔就跑啦,頭也不回。”喻文州笑着說,“魏先生一路都在念叨,說黎家伢子就是野。”
“黎家怎麽了,沒什麽丢人的。”黃少天抓抓頭發,“我阿媽就是。”
喻文州指了指自己的額角示意:“所以黥面為記?”
“不是,為了遮住傷疤。”黃少天手指在額頭上一劃,“這裏被砍過一刀。——其實黥面是女孩子才有的!”
喻文州垂下眼睫,慢慢解下腕上的珠子:“這個要物歸原主嗎?”
“本來就是輸給你的。”黃少天笑說,“現在就算是書稿的定金吧,你又不賣。”
“又繞回來了。”喻文州站起身來,“不如定個約。”
“怎麽講?”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倘若朝廷開放海禁,商船可自由海外來去,我譯成書稿贈你。”
“若是沒有呢?”
“請君為我收骸骨。”
黃少天擡頭看着他:“恐怕到那一天的話,我的骨頭也沒人收了吧。本來現在的生意,就是刀尖上打滾,除開海盜,還得多提防一層。”
倆人相視一笑,年輕的笑容微帶苦澀。
大雨已住,風仍未絕,暑氣消弭了不少,透進難得的薄薄涼意。黃少天才站起來,喻文州忽然道:“你頭發不束一下,就這麽散着出去?”
“……這樣挺好的,反正晚上也沒人看是吧?”
“你是不會梳吧?每次見你都亂糟糟的。”
“誰說的,小盧的頭發都是我給梳的。”
“哦,那個小孩兒……他的頭發還用梳嗎?都被你剃的差不多了。”喻文州一按黃少天的肩膀,“坐下來,我是不想看到你頭發挂在樹上,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來瞧熱鬧,我可解釋不清了。”
“你來梳?!還是免了吧我說……”不過黃少天也奇怪,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卻不覺得突兀,好像本來就如此熟悉。
“很快就好。”喻文州找出梳子,“別亂動。你脖子上戴的線都和頭發纏上了。”
“那是我外公給的藥!”黃少天拉出一枚戴在頸項上的螺殼,打磨後做成了帶塞的小瓶子,“可以解蛇毒和瘴氣。”
喻文州笑笑,手上的動作很輕,但并不像他說的“很快”。
那之後許久,黃少天曾想到,倘若沒有兒時那場破家之難,或許因緣際會,他們仍會相識。南國熏風,荔紅蕉碧,花落如雨,神采飛揚的少年将軍與小翰林……
而不是後來的深濤碧血,月黑箭寒,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