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猶能簸卻滄溟水

天海一色,碧藍無瑕,火熱的陽光傾瀉而下,映得鳳凰花益發紅豔鮮明,白沙光澤熠熠。這是真正的烈烈驕陽,無可攔阻,橫絕此世。此地已是神州南隅的雷州,一海之隔,便是自古朝廷流徙罪人的瓊州。

天空萬裏無雲,卻隐隐傳來雷聲,沉悶而有節奏,既像是來自天上,又像是地上亦有所呼應。負責押解的差役很是納罕。

“那是雷州換鼓。”喻文州道,“天下四絕之首。”

官差不是嶺南人,對此不甚了了,便問道:“喻先生,什麽是換鼓?”

按說喻文州此時已不是翰林身份,而是戴罪布衣,因上書請開海疆獲罪,流徙萬裏。差役對他倒是相當客氣,也是因為他給差役的沉疴藥到病除的緣故,一路上都未受到鎖枷之苦。

不論身為飲宴瓊林的探花郎,還是遠泛南荒的流放者,喻文州都是一般的沉靜自若。這個年紀輕輕便承受大起大落的流人有着官差平生僅見的冷靜沉着,不卑不亢,令他們也心生敬重。

喻文州道:“換鼓是雷州舊俗,六月二十四以天鼓祭雷神,萬姓黎民擂鼓作歌,狂舞歡飲,日以繼夜。傳說縱然将鼓敲破,仍能一夜複原,而敲鼓之時,天上亦有雷聲相和。”

差役連連咋舌,又想起一事:“可我們今日即将登船渡海,若是天降雷雨,船豈不會耽擱?”

“不妨事,據說年年雖有雷鳴,皆無大風雨。”

雖是如此說,差役仍然心裏忐忑,催促道:“喻先生,不如盡早登船,船老大也說今天海靜得很。”

喻文州微笑道:“受累,且等片刻。”

他整理衣冠,神情清肅。天上雷聲與地上鼓聲混作一處,短促有力,直入人心。

喻文州向北長拜,三拜之後起身,擲冠于地,散發登船,再不回顧。

——身後家國萬裏,山河錦繡;面前滄海千尋,灜洲微茫。

而他再不回顧。

海平浪靜,船行迅疾。陸地已遠遠抛在身後,長風裹挾着腥熱的生機撲面而來。夕陽将落,天色靛藍,萬頃海水映着晚霞的影子,色彩變幻,搖蕩斑斓。

“莫怕,那是交趾漁船。”天際隐隐可見一片黑色帆影,見船上衆人都露出驚疑神色,船老大連忙道,“看那船頭畫了兩只眼睛,是龍神護佑的意思。”

這船上的人心生疑窦并不奇怪,他們多是公差在身,知曉近年來雷瓊海峽頗不平靖。新诏一頒,對海運行商益發嚴苛,海外諸國與中華的海上交易大受影響,不少鄰國商人轉行做起了海盜生意,或是幹脆雙肩挑,官軍也奈何不得。交趾距瓊州較近,搶掠之事極為常見。

喻文州起身眺望,心算船只的距離和交會時間,眉心微蹙。思緒卻總被打亂,他不時想到初到梅嶺時驿站裏的“不速之客”。

黃少天的消息網雖然還算靈通,畢竟京城和瓊州相隔太遠,這一番貶谪又來得極是迅速,喻文州自己也沒時間再傳遞通信。

“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梅關乃是嶺南門戶,峻險要沖,入關南下,自雷州渡海,便到瓊州了。南國夏日多雨,夜來風雨大作,驿站的窗棂被樹枝敲得作響。

喻文州夜半醒來,便借着窗子映進的檐下燈光看到窗邊的身影,發梢滴着雨水,衣上凝着鹹澀的海鹽,眼睛灼亮明透,令他疑心又是一場三年來熟悉不過的夢境。差役不知道被做了什麽手腳,睡得一點聲兒都不出。

這世上還真沒什麽能難住黃少天,不管是雄關高牆,還是天家律法。

“少天?”喻文州匆促起身下床,鞋也顧不得穿。

對方難得地話少到蹦字兒的程度:“走。”

喻文州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距離他們在京城相遇至今已有三年,但那之後未曾再見過面,只是遙遙傳遞書信。藍雨三年來未曾北上,将生意網落到閩粵一帶,韬光養晦,專心積蓄,也躲開了官府對豪富海商的打壓。正如南方常見的榕樹,慢慢擴展根須枝葉,一株樹亦能長成江流之中的小島。

喻文州抿唇一笑:“這可不像你的行事,少天。劫持流放罪人,不僅你和藍雨脫不開幹系,連帶着無辜官差,驿站小吏,統統都要遭殃,事情更不好收拾。而且瓊州自是你的地盤,行事要容易許多……”

黃少天一時語塞。喻文州說的他靜心一想,分明都明白,也知道完全可以待喻文州抵達瓊州後再從容解決,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但就是按捺不住聽聞消息時不管不顧,渡海奔馳直上五嶺的急切,仿佛天塹也成了溝壑,海濤也成了微瀾,只想快些,再快些。

“我都後悔自己來晚了。”黃少天語調有些強硬,“你沒見過,我可見過,歷來流徙瓊州的罪官都是一路上吃苦過來的……”

“我還好,沒受什麽罪,好像還長了幾斤。”喻文州笑着說。

“編吧你就,根本就是瘦了。”黃少天湊到他面前細細打量,雨滴滑過額發眉睫,落到喻文州的手背上。

喻文州順手拽了件外衣給他擦頭發:“雨停了,這裏人雜,快些回去,多加小心。莫忘了我還欠你半份書稿呢,無論怎樣都要還的。”

覆在頭上的青布衣衫帶着熟悉的皂角和沉香味道,黃少天一手掀開,嘴唇輕輕翕動。盡管室內只有他們二人清醒着,差役尚在沉睡,他仍未将那幾個字說出聲來:

“海上長船。”

三年來藍雨一直秘密籌劃、制作的,正是可以遠赴萬裏海外的大船。喻文州給黃少天的書信裏,也曾将之前搜集的西洋海船圖樣與天文推算告知,正是他說的“半份書稿”。

這是托付秘密的信任,也是無需多言的邀請。

喻文州清亮的眼神默默凝視他,一只手尋到黃少天掀開衣服的手腕,輕輕一握,搖了搖。

他松開手,忽然像是想起什麽,眼睛裏溢出來笑意。

“怎麽?”黃少天拽下外衣問道。

“沒什麽,瓊州見。”

“那,一言為定。”黃少天咽下了許多要說的話,重又逾窗離去。喻文州站在窗邊,看着天色從深青轉為淺白,看着驿站院子裏的合歡樹,驟雨過後,茸羽般的粉紅花朵落了滿地。

想起方才沒有說出的話,他的眼梢唇角笑意更濃,幾乎可以抵消八千裏貶谪,三年來浮沉,風霜磨折,憂來無方——

“怎麽覺得跟掀蓋頭一樣。”

思至此時,記憶仍然在胸口滾燙地躍動。喻文州盯視着遠方的一串交趾漁船,似乎沒有再做靠近,而是保持着一個固定的距離。他們所乘坐的船卻在乘客未曾留意時,航向已有所改變,風帆鼓滿,在海上輕盈地滑行。頭頂群星漸漸繁密,殘月如鈎,海水波光粼粼。

喻文州仰視星鬥方位,稍加思索,忽地喚住了在甲板上逡巡的船老大:“您的航向似乎有變,若一直順風行駛,能否準時抵達澄邁?”

船老大黧黑的臉龐一派木然,并無驚訝神色:“客人,這條航路我們熟得很,借風稍微轉轉方向也是有的,不會有差,明日一定可到。”

“如此,是我不懂,見笑了。”喻文州若無其事地掃視船上,默默估量船只吃水深淺。這條船雖是民用,已為官家驅使許久,大半載貨,皆是打了官印的箱子,标記有內裝瓷器茶葉諸物;小半乘人,十餘個旅客亦是公差為主,多已下艙休息,與他同行的差役正與其他人在艙內喝酒。

船老大走到船尾,與掌舵水手說着什麽,不時回頭張望倚在船舷邊的喻文州。對方倒是一派閑适,像是方才确實只是随口一問,又和一個十來歲的小水手聊了起來。

“你們在海上行走,長日無聊,可也唱歌嗎?”喻文州問道。他笑容溫煦,令人難做設防。

“唱啊,四句頭的。”

“如何唱呢?”

小水手便使瓊州腔調的官話唱道:“北風好借下水難,阿郎出海侬搖船。不怕風來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注:改編自民國張資平小說裏的山歌)

喻文州神情不變,心下卻是一凜。

交趾人與國人長相無甚分別,甚至多數人操得一口流利官話,唯有“水”字始終念成“兌”音,極難改正。

——他們是交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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