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似當時著意深
已至午夜,為首的交趾漁船點亮了夜燈,高高挑在桅杆頂,在黑暗的天海之間有如一點螢火。後面的三只漁船也逐一點燈為應,一點螢火很快變成一串,随波搖曳。
遠處一點紅光閃爍,與漁船的桅燈遙遙相對。
首船的老大搖搖頭,向舵手比了個手勢,仰首向坐在桅頂的人招呼:“扯帆,莫打瞌睡!”
桅燈映着那人的下半邊臉,許是海上風涼,兜頭裹一件鬥篷,只露出線條清秀的嘴唇和下颏,仍似少年模樣。他三兩下解開帆索,舵手已轉了航向,借着風力,向那一點紅燈處駛近。
紅燈高懸,映得甲板上都似隐隐帶了血色。船上多出了十數人,個個身着黑衣,持交趾樣式的細長彎刀與铛钯,另有兩人手執大钺,寒光淩然。
喻文州氣定神閑地被手持兵刃的衆人圍在中間,斧钺的寒光映在他的眼睛裏,如深潭照月,莫可測度。
船老大用官話道:“看你像是個識相人,我們也不想多難為。”
“承讓,不如把話說開。”喻文州笑道,“貴船東既已有私運兵刃的生財之道,為何又要攬上這些個公差行人的性命,不怕引火燒身?——還是說,你們都做漢人打扮,是早就打算落一個本土海盜劫殺官差的口實,又能将貴國撇清?”
船老大面沉如冰,忽地拔刀斬落!
喻文州神色不變,雪亮的三尺刀鋒在他面前堪堪停住,直指咽喉。
“我一介布衣,但殺無妨。”喻文州道,“只是你們艙中那些火藥,原不該堆得那般緊密,若是引子不滅,再有半個時辰就該燃了。”
船老大神情微動,回頭道:“你們都是死人麽?不早點下去查!”
一名水手戰戰兢兢道:“艙門的鎖被做了手腳……”
喻文州含笑插話:“除非砍破船艙,再弄開鎖約莫也得兩三刻鐘。我這人手腳慢,機械又不精,能不能再打開也很難講。”
“好,很好。”船老大收了刀,怒極反笑,“你究竟是什麽人?又想怎樣?”
“放那些人一條生路。”喻文州下颏一擡,示意被繩索綁成一串的昏迷的旅人們,“我另有東西與你換。”
船老大眉梢跳了跳,在搖曳的紅燈光影裏近乎猙獰:“你拿什麽換?”
“貴國正值王朝更疊之時,多少人心心念念亂世稱将,知曉海輿詳圖的又有幾人?僅靠做幾筆走私生意,殺幾個不值錢的我朝小吏,你拿什麽贏?”喻文州最後一句模仿得惟妙惟肖。
“解開舢板,把那幾個放下去。”船老大沉默一會,對手下道,“是死是活由天命。這人先捆桅杆上,你,還有你,看好他。剩下的各自就位。”
“可是他說的,那些火藥還有半個時辰……”
“反正咱們的船也要來接應了,拼着損一船貨……”他改用交趾話多吩咐了幾句,手下們頻頻點頭,各自忙活起來。
負責瞭望的水手忽然驚呼:“燈滅了!”
遠處那一串漁船燈光次第熄滅,被茫茫的黑暗吞噬。
為首的漁船老大正在聚精會神地指揮船只與另一頭的船會合,忽覺眼前一暗。
“桅燈怎麽回事?”他剛罵出聲,一件物事輕巧地從天而降,把他蒙了個嚴實,是坐在桅杆頂那少年裹着的鬥篷。
也就是轉瞬之間,他還來不及揮去頭上的遮蔽,心口驟然一線冰寒絞過,随後才是血流噴湧的熱度。
漁船老大一個踉跄跪地,勉力回頭,留在最後的視野裏的,便是劍刃的一線冷光。
衆人發覺不對,齊齊亮出兵刃圍攏上來,那少年一手持劍,一手扯開了交趾樣式的裹頭,露出額上的魚龍紋刺青,雙眸湛湛有光。
他唇角還帶着三分笑意,夾着官話的交趾話更是流暢到十二分:“本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們也不願意找你們麻煩。可你們交趾人搶就搶了,還不敢報個真名實姓,處處冒我們藍雨名號是什麽意思?我們有那麽像猴嗎?”
話說得快,劍使得更快,動如鬼魅,避無可避,一劍奪命,銳不可阻。船上有些人亦聽聞過夜雨聲煩的名號,卻未曾想過是這般銳利鋒芒的少年,更難以想見是這般冷峭迅捷的劍術。可是他們今夜所想所見的,也只能帶下黃泉了。
——大約只有死亡才足堪匹敵。
後面的幾條船燈光相繼暗下,兵刃交錯與血肉崩裂之聲隐隐傳來。而挑着紅燈的大船尚不知情,仍然一徑駛向黑暗中的船隊。
“方才你們老大講了些什麽?”紅燈映照的桅杆下,喻文州問守在旁邊的水手。他雖然被捆着,頭發也散了下來,神色卻一如平常,毫無狼狽之感。
“他說……不管你給不給我們做事都要把你眼睛挖出來,還說你要是敢騙我們就砍了手腳丢下海去。”水手觀察喻文州的神情,有些納罕,“你竟不怕麽?”
喻文州閑閑笑道:“不是還沒挖嘛。”
這下那水手先害怕了,往旁邊挪了挪。
漁船已近,船上平靜無聲,船老大以交趾話喊了幾句,對方也在黑暗裏以交趾話相應和。喻文州聞聲輕輕揚眉,眼神中有一絲外人不易察覺的明亮。
——雖然身處險境,九死一生,居然在此重逢,委實是比世間所有的奇跡還要美好。
暗雲從海的四周湧起,沉沉覆滿了夜空。風漸急,浪漸大,兩船漸近,新鮮的血腥氣撲面而至。商船上金鐵交鳴,漁船上火把燃起。
火光跳躍,映着甲板上濃稠未凝的血,出鞘一半的刀劍,絞纏的網與布縷,晶亮破碎的珊瑚和貝殼。提劍的少年站在血影與火光之中,身後長天如墨,暗海茫茫。
他身周竟然空無一人。
之前跟随在首船後面的三只船不知何時也不見了,像是融進了黑暗的天與海。或許在商船靠近之前,便已四散開去。
商船上的兩名水手拉開了弓。和漢人的射箭習慣不同,他們蹲踞在甲板上,夜色裏如同兩只歇息的鷹鹫。箭尖冷冷一點銀光,染着瓊州、滇南和交趾國才有的毒木汁液“曼廣”,中原的藥書裏,稱之為“見血封喉”。
船老大擡手止住他們的動作,直視對面船上少年灼亮的眼睛:“藍雨的手,什麽時候伸得這麽長了?”
黃少天吹了聲口哨:“這要問你了,姓黎的。你損我的生意,殺我的手下,栽我的贓,好好的南海水都被你攪混了。我懶得一筆筆算,索性兩清了罷。”
黎姓老大目不轉睛地瞪視着漁船甲板上的屍體,臉上微微抽搐。他的手下們早已蠢蠢欲動,畢竟對面只是一個人,一艘空船,而他們仍處在不可知的危險之上,成艙的火藥岌岌可危,再去開鎖找引信也來不及。這些人一起上,諒必能對付得了那個小子。
“要活的。”黎老大低聲提醒,“才能得手整個藍雨。”
連着鎖鏈的镔鐵搭鈎甩出,鈎住了漁船的船身。兩船都随之一震,持刀的水手們露出了野獸一般的笑容。
黃少天輕輕一笑,向海裏甩下了火把。短暫的亮光裏,所有人都看見了天際的一道旋柱,自天至海,蜿蜒百丈,如龍攪水——
“飓風!”最先驚呼出聲的人膝蓋一軟跪倒,而就在他們注目遠方的時候,漁船上已經不見了黃少天的人影,簡直讓人疑心那是鬼魅才有的法術。
攀上漁船的人發現,船舵已被破壞,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行駛,又沒人敢在商船上多留,衆人頓時沸反盈天。黎老大一刀削斷綁着喻文州的繩子,令幾名手下用刀頂着他頸項胸口:“把艙裏的火藥弄滅。”
喻文州好整以暇地微笑道:“還有一刻鐘,來不及了,何況還有飓風。”
為首的長刀正欲送出,铮然一響,赤紅的鮮血潑灑開來。他頭顱在地上滾了幾滾,大睜的眼睛才轉成死白色。其餘幾人卻沒有看到這一場景,風馳電轉一般,冰冷的劍鋒已經抹開了他們的咽喉。弓手察覺到了異樣,毒箭離弦的同時,黃少天手腕一旋,劍尖上挑,拖過一個新死的人擋住,嘴裏還小聲念叨:“怎麽這麽重?吃什麽了?”
見血封喉名不虛傳,即使是死人的血,觸到它也變了顏色,凝固成不祥的深黑。
飛濺的血雨中,兩人視線相對,喻文州輕輕點了點頭。
黃少天露齒一笑,驕傲漂亮,反手挑開黎老大的長刀:“姓黎的,我的人你都敢動?”
黎老大一怔,刀勢慢了一分,下一劍已斜斜削來,其勢淩厲。他閃避之時,肩胛上卻一陣冰冷的銳痛,長刀锵然脫手,冰雨借此空當,直送入心窩。
他不可思議地回頭,那個書生模樣的俊秀青年握着随手拾起的彎刀,向他笑道:“也還是練過幾招的。”
“我怎麽不知道?”黃少天給黎老大補了一劍,抓緊時間講話,“手勢還行,就是慢了點兒。”
“以後再說。——少天,小心!”
他們且戰且退,靠到船舷邊,交趾海盜已所剩無幾。飓風愈來愈近,海浪潑掠逾丈,船身已大大颠簸起來。黃少天籲了口氣:“幸好還剩一只劃子。你先下,我跟上。”
“少天先下去,”喻文州回顧身畔,确認暫無危險,“我沒你眼力好。”
“行,我接應你。”黃少天輕捷躍下,解松纜繩。喻文州剛剛跟着跳下,餘光忽然瞥到一點飛速墜落的寒影。
——那是最後一名交趾海盜絕望之中擲出的長刀。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合身覆上,以翼蔽之勢将黃少天護住。那一擲之力非小,冰冷的刀刃穿透背脊,血湧如泉的同時,他感到一絲混雜在痛楚之中的麻痹,迅速波及全身,刀上或許沾了見血封喉的毒血。
黃少天探手一摸,馬上察覺到不對,但他并沒有亂了陣腳,一邊點住傷口四周穴道,一劍砍開纜繩的最後一個結。洋流推送着小船搖搖飄遠,飓風的浪柱已經逼近,如龍初醒,卷水扶搖,在茫茫的海上尋找可供吞噬的獵物。轉瞬之間,将兩只大船卷在了中央,輕便的小船雖則颠簸,反而不易被卷進。沒有人能比黃少天更熟悉瓊州海上的種種,這是天與海的莫測神力,人類無可抵禦,亦無可阻擋。
滿船的火藥忽然在飓風卷水之中炸開!巨大的水柱一瞬之間含滿耀目的光華,水中的火狂亂地旋轉,又在一瞬間歸于寂滅。
光照之下,黃少天看見喻文州胸口凝結的黑血,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快要凝住了。所幸刀上應該沾染的只是受箭毒後的血液,喻文州仍有一線呼吸。他從衣服裏拉出系在頸上的螺殼,将裏面藏的解□□磕出來,塞進喻文州嘴裏。其實這藥是解瘴毒和蛇毒的,也只能試一試了。
毒性已經蔓延,喻文州牙關咬緊,眼神都散了,黃少天橫橫心,将藥含進自己嘴裏咬碎,一捏他的下巴,湊過嘴唇渡了過去。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