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霍連手掌寬大,幾乎要掩住雲今的鼻子。他發覺懷中人呼吸急促之後,便撤了手。

但雲今的身子還是動彈不得,因與他緊緊相貼,她的淺色袍服上已沾了不少雨漬,洇濕開來。

她貪婪地大口呼吸,因憋悶而泛紅的眼眶格外紮眼,臉上更是淚水橫流。

這樣惹人憐惜的駱雲今,霍連很熟悉。

他母親齊氏第一次将雲今帶到他面前時,雲今便給了他這種感覺。

孤女的身份,讓人一聽就心生憐憫,彼時大周開國三十餘年,上位者已極力扭轉前朝末帝因剛愎自用而造成的民生凋敝、山河破碎。

但再周到也難以顧及大周朝每一個子民,何況一個小小孤女,無父無母,将她撿來養着的阿婆也已去世多年。

母親說祖母的眼線盯着他,他不可能有機會娶什麽高門女郎,哪怕他的堂姐已得封皇後,霍氏子弟也被接連啓用,這些都與他——一個惹大長公主不悅的人——無關。

那天,霍連看着怯生生的駱雲今,回複母親:“好,我娶她。”

他娶她,意味着往後駱雲今由他霍連來保護,不僅吃穿不愁,更富貴安寧的生活他也能給。

而非現在這樣——對着他張口就是謊言,甚至不聲不響地嫁給別的男人,一點沒把他這個夫君放在眼裏。

“我找了你整整四個月!”霍連給雲今呼吸的自由,卻攥住她的下巴,厲聲控訴。

“你哪裏來的膽子?!尹州到晉陽兩千二百三十裏路,駱雲今,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大周疆域幅員遼闊,共分十道,哪怕是治安良好的京畿道也偶有拐騙婦女孩童的情況發生,這還算能保住命的猜測。

更甚者,雲今這樣一個弱女子,會不會遇到什麽窮兇極惡之徒,被殘忍殺害,抛屍荒野?

亂墳崗、渡口碼頭、州衙大獄,霍連都去打聽過、翻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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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實上,她只是簡簡單單地,嫁給外鄉人,又十分順從地跟着新夫婿到了晉陽。

——顯得四處尋妻的他,像個傻子。

“你放開我!”雲今嘶啞地嚷道,猛力掙紮。

霍連看着她充滿敵意的眼神,心裏不斷翻湧着的愠怒越燒越旺。

他一字一頓地告知雲今,“鬧夠了就跟我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話音落下,雲今的掙紮倏地一停,作坊裏頓時靜得只剩連綿不斷的雨聲。

這是将他的話聽進去了?很好。

霍連眉宇一松,見她的圓領袍皺得不成樣子,便由禁锢改為單臂攬着她。

另一手朝她的臉撫去,想為她撥開亂發,方才劇烈動作她的發髻都散開了,真是很久沒見她這樣狼狽。

“這樣就很好,你乖點——”

霍連的話說到一半,只聽特別突兀的“啪”一聲,他左臉火辣辣的疼。

霍連怔住,看着雲今在蓄力,要揮第二掌。

他素來允武,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待意識回轉,他的手已經握住了雲今的腕子,使她不得動彈。

細伶伶的腕子,柔弱得幾乎可以被一下扭斷。

手腕的主人卻硬得像塊頑石,雲今流着淚,但毫不顯得弱勢,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宿敵。

“這位小法師,我敬你一聲才喚你法師,是看在你這身僧袍的份上。菩薩佛祖在上,你竟敢在莊嚴清靜的寺院裏企圖強迫女子,真是駭人聽聞!”

“你信不信我去報官!報官都不用走遠,這座淨因寺裏外有武僧有侍衛,你欺負我勢單力薄,我不信他們那麽多人制服不了你一個!”

聽着這番話,男人的眼神淩厲起來,黑涔涔的眸子如虎狼一般,緊緊盯着雲今。

片刻後,霍連想到了什麽,握住她的肩問:“是在報複嗎?”

雲今一怔,何謂報複。

在她怔忪之際,只聽得霍連繼續說:“你稀裏糊塗嫁人,是為了報複我?雲今,上元節那晚你已經因為空青鬧過別扭了,不至于到這一輩子還惦記此事吧?”

除此之外,霍連想不到他們之間有何難以調解的矛盾,以至于她這樣沖動任性。

而雲今沒有作答,在他看來便是默認了。

霍連的表情頓時放松了不少,仿佛難題迎刃而解,“雲今,我和空青什麽都沒有,就是簡單的主仆關系,你根本沒必要吃這種飛醋。”

更沒必要因為愚蠢的吃味,而做出更愚蠢的決定——這一句霍連倒是沒說出口,于男女之事上再不濟他也知道先把人哄回去再說。

雲今大笑兩聲,眼神複雜地瞪着霍連,“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從哪裏打聽來我的名字。”

“我從前是尹州人沒錯,可我在尹州從未見過你,更不要說和你有什麽更深入的聯系。你不信的話,我可以給你地址,你去尹州我曾住過的地方問問,鄰裏都是與我打過交道的,我每日來去,他們都看在眼裏。我若是與哪個男子交往過密,他們定然知曉!”

霍連怔忪不已,這真的是駱雲今嗎?

前世她可從來沒這樣大小聲過。

更別提剛才還跟他動手。

霍連記得,雲今永遠是乖覺溫順的。

大長公主死訊傳來的那天,全家啓程往京城去。得知要離開她住了十幾年的家鄉,雲今仍舊特別懂事,配合母親收拾行囊,手腳很是麻利,還主動握住他的手說,“夫君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他和朋友喝了酒,回家晚些,她會留着燭火,靠坐在床頭,一邊打瞌睡,一邊掐自己的手心,為的就是等他歸家,給他奉上一碗解酒湯,再端熱水來伺候他擦身。

晚上他難受地起身,她總是醒着的狀态,會端痰盂來,怕他要吐。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定然全身幹爽,有她在,從不需要他操心。

看着霍連深深陷入回憶的模樣,雲今眼底掠過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但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沒有回頭路。

雲今緩緩吐息,讓自己盡量以平穩的态度和他說,“你嘴裏說着什麽上輩子下輩子,聽起來跟話本似的,太離奇了。別說忽悠不了我,便是三五歲的孩童,也是不信的。”

霍連掀起眼簾,從雲今眼中看出一絲憐憫,她微蹙的眉頭好像在說:多麽可憐的人啊,都病糊塗了吧,說什麽胡話呢。

四目相對,身體和情緒都冷靜下來,雲今心裏的諸多疑惑便逐一浮現。

但霍連如何尋到她、如何混進寺裏等等,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她就是不想再過前世的日子,不想再嫁給霍連,才會做出來到晉陽的決定。現在,把霍連哄走,往後她駱雲今就和霍連、和霍家都沒有關系了。

霍連的薄唇緊抿,又很快松開,再仔細看時,便可發覺他眸中已恢複一片清明,攏着的情緒平靜了許多。

“我倒不知道你脾氣這麽大。”他說。

駱雲今:“……”

就知道他不會輕易相信。

“這位郎君,”雲今索性不叫他法師了,沒的玷污了佛門,“我不知你是發夢,還是病糊塗了,總之我不認識你。”

“我認為太難取信了。就算如你所說,我曾是你的妻子,可我想不通,難道你對你口中的妻子會行強迫之事嗎?”雲今指着自己被弄亂的發髻和衣袍,“你就是這樣和你的妻子相處的嗎?便是對待昆侖奴,也不會如此。”

又将自己被扼紅的手腕給他看,“任誰看見都會覺得我被欺負,甚至虐打了。”

雲今見霍連張口欲言,她不作理會,繼續道:“出于教養,我不會對你出口成髒,又因我已是人婦,不好對外聲張。所以——你快滾吧。”

一字字一句句咬字冷靜,口吻平淡又有條理,霍連聽了目色發沉,他知道,她說的都在理。

他更知道,前世的駱雲今絕不敢這樣和他說話。

雲今沒再理他,将自己衣袍上的褶皺掖平,起身去收拾被他弄得一塌糊塗的作坊。

她背對着他,知道他還在原地沒有動彈。雲今握着掃帚的手些微發抖,說出“滾”這個字的時候,她心裏明顯一松,有一種隐秘的暢快感,但松弛過後是滿滿的緊張,她很怕他生氣。

前世就是這樣,看霍連一皺眉,她就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甚至還會主動道歉,雖然大多時候她不知道何錯之有。

“駱雲今,但願你不是在騙我。”

霍連留下這麽句話,大闊步出去了。

雲今長出一口氣,默默将粗泥桶收拾了,只是那牆面還得另外找功夫來刷,不過還好,木骨架沒被砸壞。

還沒待她徹底放松,門口跑來一位知客僧。

“駱師傅,你夫家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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