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知何時雨停了,天光亮堂,乳色薄雲飄過。
雲今匆匆去寮房換了衣裳,又用冷水擦了把臉,盡量将自己收拾得齊整些。
寺院清幽,不得喧嘩疾跑,雲今卻忍不住走快了些,因那惶惶的心壓不住。灑掃的僧人只見一抹倩影飛快掠過,泥金色的帔帛蕩起,滿袖盈風。
遠遠看到陸景同的那一剎那,雲今一愣,心底的委屈頓時堆積如山,幾乎要溢出來,淚水也不受控地往出湧。
但她不行,不能哭。
不能讓夫家知道她被陌生男子糾纏。
借着掖發絲的動作,雲今迅速将眼淚抹了,快走了幾步,站到陸景同面前時,已面色如常。
“景同,你怎麽來了?莫不是家裏出事了?”
少年人身姿挺拔,白淨面皮,穿一身圓領內袍,曲水紋半臂,外搭水綠單翻領袍,俨然胡服打扮。陸母姓豆盧,有胡人血脈,傳到陸景同這一代,粗看是瞧不出什麽,細看下來眉眼也是深邃的。
大周是個包容的國度,衣食住行娛,甚至官府衙門也可以看到粟特人、波斯人和大食人的身影。晉陽乃國朝北都,穿胡服、女穿男裝之類乃是常事,也就霍連會大驚小怪。
雲今晃了晃腦袋,要将霍連這個煩人的形象從中甩出去。
陸景同卻是搖着扇子,嗤一聲笑了,“傻乎乎的。”
對于這個小叔子,雲今也是有點無可奈何的。他年紀比她長一歲,按輩分卻該叫她嫂嫂,顯然小叔子不樂意,嫁過來這些時日,只聽過一聲嫂嫂,其餘時候不是“哎”,就是“喂”。
“到底怎麽了嘛?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在書院嗎?開春就要科考了,你書溫好了嗎?”
陸景同将扇子收了,“煩死了,這麽多問題。長姐回來了,阿娘讓我接你回家過中秋。”
雲今果然欣喜起來,快步到山門讓僧人幫她向師父請幾天假,這才麻溜兒地上了翠幄犢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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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景同則是騎着馬,不緊不慢地跟在犢車邊上。
這位小嫂嫂畏馬,也怕坐馬車,家裏只好給她備了犢車。犢車車廂寬闊,行路穩當,只是速度慢了些,待趕到城門口正巧敲響閉門鼓。
聲響悠長,東西兩市的商販倒是沒有急着收攤,還有三三兩兩的顧客在挑選貨物。陸家住在東邊的鹹德坊,恰巧路過東市。
“哎。”陸景同用馬鞭敲了敲犢車的窗框,問裏頭的人:“那家畢羅鋪子還未關門,你想吃的話快點去,慢了我不等你。”
雲今嗳了聲,果然讓車夫停下來,她提着裙擺就往鋪子走。
畢羅這玩意她在尹州也吃過,但還是晉陽、長安這樣的大城口味豐富,還會根據時令推出限定的口味,很得年輕小娘子的喜歡,時常要排隊才能買上,今天臨近閉市,人倒不多。
陸景同也屈尊降貴地下了馬,跟在雲今身後,看她左瞧瞧又挑挑,嘴裏還在念叨着什麽歡兒喜歡蟹黃畢羅。
陸景同皺了眉,“你管什麽歡兒時兒,挑你喜歡的就行,那兩個小家夥不差你這一口。愣着幹什麽,快點挑,不挑我走了。”
周圍的娘子郎君聽這語氣可不客氣,紛紛側目,将雲今鬧了個紅臉。
跟在一旁的小厮也拽了下郎君的衣裳,他們家二郎向來說話難聽,但心是好的,他們這些當下人的都習慣了,可大郎新讨的媳婦不一定習慣啊,別到時候把人給氣走了。
雲今則是深呼吸了幾下,平時覺得小叔子少年人的脾氣,沒什麽大不了的,可這會兒聽着可真是刺耳。
都怪霍連,弄得她又驚又氣,一時間心緒難平。
想到這裏,雲今又小心翼翼地用餘光探知着四周,生怕一個回頭看到霍連在盯着她。
待買完點心,六百下閉門鼓畢,閉市鑼又急急吵将起來。
去了兩家點心鋪,一直到上犢車,雲今都沒看到霍連的身影,總算放心了些。
快到鹹德坊了,陸景同又使着馬鞭敲了敲窗框,隔着簾子問她:“你不會一個人在裏面哭吧?”
雲今吓了一跳,心說難道是在淨因寺山門處被他看出端倪?
陸景同清了清嗓,“我來接你,很失望?”他指雲今剛看到他時的表情,“算了,可憐你一下,勉為其難告訴你,大哥也回來了。”
青色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粉生生的小臉,帶着驚喜,“真的?何時回來的?我在寺裏住了快有一個月,竟不知曉。”
“誰讓你住寺裏的,什麽稀罕活兒要住到那裏去做,車接車送都不要。”陸景同碎碎念了一句,旋即正經回她,“才回呢,和長姐前後腳的事,大哥不讓我說,想給你一個驚喜,回去了你裝不知道啊。”
“嗯!”雲今露出一絲笑,腼腆,但甜。
陸景同嘁了聲,沒再說話,唇角倒是揚了些許弧度。
“顯郎——”
雲今才下犢車,就見陸顯庭立在陸宅門口,他快步過來,将她抱了個滿懷。
陸家下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默默把下車凳撤走,陸景同臉上的笑意收了,路過他們,冷不丁說:“肉麻死了。”
雲今卻沒聽到,緊緊環着陸顯庭的腰身,帶上了鼻音,“顯郎,我想你了。”
“你去長安有吃好睡好嗎?”她仰起頭,“我在淨因寺很好,小法師給我收拾了寮房住,我和譚卉住在一間,師父也很好,教了很多很多東西,可是我太笨了,總被師父罵。”
陸顯庭将雲今抱緊了些,聽她一句一句講着兩人分別時的生活,心裏很是酸澀。他知道他的妻子很黏人,很喜歡擁抱和親吻,也許與她打小就沒了爹娘有關系。
心裏又多湧現了幾分愛憐,陸顯庭親了親雲今的額頭,“你師父脾氣本就怪,也就你受得了他。”
“不要說師父的壞話……”
“好,好。”陸顯庭笑起來,揉着她的腦袋說:“我在長安也很好,長姐帶我走這一遭,往後京畿的生意就要陸續交給我了,長姐專顧西域。”
“只有一點不太好。”他說。
雲今頓時緊張起來,盯着他問怎麽了。
小鹿一般的眼眸清澈澄亮,還帶着明顯的關切,讓陸顯庭舍不得逗她,“就是很想雲娘,想得晚上睡不着。”
雲今羞赧地捶他,兩頰泛了紅,快要埋到他胸口去。
只是這麽一貼近,她覺得有點不對勁。比起小叔子毛毛躁躁的少年人模樣,夫君總是和煦溫潤的,平時慣用的皂角和熏香也是極為清淡雅致的,現在她卻聞到夫君身上有不同以往的味道,“顯郎,你不是從不喝牛乳羊乳麽,怎的身上有股奶味?”
陸顯庭一怔,擡臂嗅了嗅,還真是。
“你不是喜歡酥酪麽,我想嘗嘗你喜歡的味道。”他笑着說。
雲今嗯了聲,便聽得長姐的喊聲:“行了行了,別在大門口抱來抱去。雲今進屋來,看我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了,都是長安西市的搶手貨!”
雲今不好意思地松開夫君,卻見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在朝她做鬼臉,這下雲今臉上的緋紅更加明顯。
朱色的大門緩緩閉合,将宅邸內的一家合樂也與外界隔絕了起來。
殊不知,這一切都落入暗處觀察的兩雙眼中。
傅七撓了撓頭,他曉得剛才進門去的那個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就是他阿兄心心念念要找尋的人,可……人家這明明有丈夫有家人,其樂融融啊。
“阿兄。”傅七拿胳膊肘搗了搗立在他身邊的霍連,“人家門都關了,咱就別看了吧,一會兒武侯巡邏了。”
沒聽到回答,傅七側目瞧去,只見霍連俊朗的側臉不知何時鐵青一片,眼神也是夠寒厲的,傅七見狀默默吞了口唾沫。
“阿兄——”傅七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直拍得咚咚響,信念也漸漸堅定起來,“你放心,我傅七唯你馬首是瞻!管她什麽人婦不人婦的,奪就奪了!我阿兄看上的人,豈是別人可以肖想的?”
霍連乜他一眼,“她本就是我的妻。”
傅七愣住,很上道地立馬跟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駱娘子生下來就該是阿兄你的人,這會兒駱娘子只是眼神不濟,難得糊塗。”
霍連:“……”
要不是前世在壽山任縣令之時,傅七為他擋過暗箭,知道傅七是個義氣可靠的人,他才不會把這多嘴多舌的家夥帶來。
見霍連大步往十字街上走,傅七連忙追上去,小聲地說:“阿兄放心,我八歲吃了你兩個饅頭才沒餓死,打那時起我就跟定你了,和駱娘子一樣,都是你的人,你指哪兒我打哪兒!一飯之恩當湧泉相報嘛!”
“阿兄,等等我!”
“阿兄去哪兒啊?晉陽可不比尹州,犯禁可不是鬧着玩的!”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