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客棧。
傅七的呼嚕打得震天響,霍連一點睡意都無,提了壺濁酒坐在窗口,對月自飲。
夜色濃黑,唯有明月灑下的淡淡銀輝籠罩下來,明明是再柔和不過的光亮,卻将他刺得雙眼生疼。
上輩子與駱雲今告別後,他踏上赴任之途,卻在驿站歇腳時收到一封輾轉而來的家信。
信中稱,駱雲今的馬車墜崖,無人幸免。
那時已經快到瀚海都護府了,北境的風雪太盛,将他握信紙的手吹得生疼。後背還未愈合的傷口也因為情緒激動而崩裂,旋即霍連心口一痛,吐出一抔血來,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匪夷所思地回到了四年前,霍連迫不及待要去确認雲今的生死。
四年前的雲今還是孤女,一個人租住在大宅院裏的一小間屋子。
那間屋子霍連去過一回,小得可憐,他身量又高,一站進去屋子就顯得局促。至于帶來的彩禮更是堆不下,只能先放到院子裏,惹得不少鄰居過來看熱鬧。
而這一回,霍連去到那個小屋,卻是人去樓空。
裏面的家私一點沒少,卻顯得格外空曠,就好像他當時的心境一樣,呼啦呼啦往裏灌着風。
很快,霍連帶着母親北上,如果今生的事件發展和前世一樣的話,祖母快薨了。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們抵達長安不到十天,同安大長公主就患了急症,匆匆薨逝。霍連也因此生疑,為什麽這一世的駱雲今會一反常态,提前出嫁,嫁給了別人。
一路上霍連都在尋找駱雲今的蹤跡,将母親齊氏妥善安置後,霍連帶着傅七繼續往北行進。
只因駱雲今的鄰居說,她的新夫婿,好似是北方人。
照理說,霍連做好心理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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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當面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幕太刺眼了。
他的妻子,如乳燕投林一般,撲在那男人的懷裏。那男人還在大庭廣衆之下親吻她,她也沒有排斥,只是含羞帶怯,待人采撷。
直到這時,霍連才懂,駱雲今已經不是他的妻,駱雲今有屬于她的夫家了。
飲罷壺中最後一滴酒液,霍連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些窸窣動靜。
他的耳力一向靈敏,待反應過來這是男女行房之聲,霍連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了,狠狠關上了窗。
他胸口起伏,胸腔內的怪異情緒四處亂竄,抑制不住地想——雲今和她那丈夫小別勝新婚,這靜谧的涼夜裏,會如那對男女一樣嗎,交頸而卧,耳鬓厮磨……
片刻之後,睡得正香的傅七被啪啦一聲脆響驚醒,吓得一咕嚕起身,只見一只酒壺在牆角摔得粉碎,隐約還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在罵街。
“阿兄,怎麽了?”傅七驚疑不定地看向霍連。
“沒什麽,睡覺。”
**
午時,湯餅鋪子。
霍連剛吃完第二碗羊肉湯餅,傅七恰喘着粗氣趕回來。
“阿兄,我打聽好了。”
霍連淡淡地嗯了聲,讓夥計給傅七也上一份午食,又去對面的鋪子買了清新健胃的香茅飲給他,神色也極平靜,仿佛就是平平常常吃頓午飯。
傅七将氣喘勻,灌下香茅飲,待湯餅上來又撒了些胡椒粒,肉香被激發,引得他十指大動。
狼吞虎咽了大半碗,傅七便食難下咽了,對面一股灼熱視線實在不容忽視。
傅七暗笑,既然阿兄這麽急着知道,那方才還裝什麽淡定呢。
他娓娓道來:“那陸家主君從前是一個下縣主簿,估計不怎麽有上進心,或者考評太差,撲騰了十來年,在中縣縣令的位置上遞的辭呈,告老還鄉。”
“但陸家女君可不得了哇,祖上是胡人,姓豆盧的,從上上輩起做生意就很拿手,傳下來的家業應該不少。只是這兩位成親七八年都未有子嗣,聽人說抱養一個就會帶來子嗣運,他們就抱養了如今的元娘來。結果還真有用!沒過兩年陸家女君就有孕了,生了大郎,就是駱娘子的夫婿。”
說到這裏,傅七擡眼瞧了下他阿兄,還行,沒惱羞成怒,不像昨晚,一整個綠雲罩頂面色鐵青。
傅七喝了口湯,繼續說:“大郎之後就是二郎,倆人讀書都用功,長大後一個經商一個參加科考打算走仕途。哦,他們家元娘不是抱養來的嗎,陸家老夫婦人挺好呢,大郎出生後也沒厚此薄彼,反而送元娘去學堂讀書,後來還給元娘招婿,生的兩個小娃娃都姓陸,現在生意上的西域一線,也是元娘在掌管。”
“阿兄,這打聽下來感覺陸家從上到下都挺好的,我甚至都沒聽說什麽苛待下人的事情。就連下人的孩子成親,陸家都會包一個大紅封,那可抵得上小半年的工錢呢。”
傅七觑了眼霍連,低聲說:“陸大郎更是被街坊連連誇贊,說他從小就是好心腸,撿到受傷的貍奴都會抱去醫館。”
霍連斂目打斷他,“說重點。”
“好吧,說重點。”傅七無奈,“我就和人聊啊,這陸家的生意不是在西域,就是在長安、洛陽,怎麽跑南方去了。街坊說是有這麽一回事,前兩年陸家大郎病了一場,好起來之後就被陸家女君帶着游山玩水去了。這一回來就帶了個媳婦,許是緣分。”
傅七強調,“人家原話說的緣分,不是我添的。”
又說:“阿兄你不是說駱娘子在咱們尹州的寺裏幫工嗎,說不定陸家母子就是在寺裏遇上駱娘子的,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你別看尹州地方不大,那個覺來寺挺受歡迎的,四處游歷說不定就會去拜拜佛。”
傅七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低,因見霍連的神色越來越差,像是暴雨來臨前不斷醞釀積聚的濃雲。
霍連看他一眼,叩了叩桌面,“不夠再點。”
說罷便提着酒壺往外走,尋了處人跡罕至的角落坐下,一口一口地灌酒,嘗不太出什麽滋味。
覺來寺。
駱雲今這個人,怎麽前世今生都和寺廟脫不了關系。
前世他阿娘就是去尹州覺來寺禮佛的時候,結識了雲今。雲今常去寺裏幫手,溫溫柔柔的小娘子,個頭只到他胸口,力氣卻不小,覺來寺辦法會的時候,搬來運去的大件,她都能搬動。
那時阿娘急着給他尋個家世普通的媳婦,聽聞雲今性子好,家裏也簡單,遂定了她。
那對陸家母子,打的也是一樣的主意嗎?
霍連想不通陸家圖雲今什麽。
商人重利,生活重心又明顯在北方,突如其來讨一個普普通通的南方媳婦,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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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人丁興旺,又素來富裕,再加上家裏元娘、大郎剛從京城回來,這中秋節更是要好好慶祝。
陸母問雲今在寺裏是不是吃得少,人都瘦了一圈。還提議節後再去幹活的話,讓家仆送飯過去。
長姐也笑着說:“現在有的食肆送餐都有溫盤了,到時給雲今也弄幾個可以保溫的食盒。天漸冷了,吃點熱騰騰的。”
雲今連忙搖頭:“一來一回耗費太多時間了,寺裏有香積廚,做的齋飯很好吃,阿娘長姐不用擔心。擴修的工程離結束還早,但佛造像……我的部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就能完成。”
她拉了拉陸顯庭的袖子,小聲問:“顯郎,你從長安回來了,我卻還得住在寺裏趕工,你會介意嗎?”
陸顯庭給雲今布了一道她喜歡的菜肴,笑着回:“你我要做一輩子的夫妻,何必在意這短時的朝暮別離。到時擴修結束,淨因寺可以對外開放的時候,我領歡兒時兒去看看你制成的塑像,可好?”
兩個小娃啥也沒聽懂,只知道改日舅舅要領他們出去玩,高興地歡呼起來,結果被他們的阿娘一人賞了一個爆栗。
用過豐盛的暮食,一大家子逛燈會。
這一夜同樣不設宵禁,七十八坊可以互相走動,人聲鼎沸。
走在擁擠的人群中,雲今和陸顯庭牽着手,心裏很踏實。
陸顯庭對雲今來說,真的很像完美的夫婿。
他比她大個幾歲,讀的書見的人也比她多多了,卻從不擺年長者的架子,也許與他的家庭氛圍有關系。
公爹、婆母,長姐、姐夫的相處方式都有點女強男弱的意味,不像平常印象中那樣妻子一切聽丈夫的……再具體的以雲今的閱歷就說不上來了,她只知道嫁到這樣的家庭是她賺了的,要好好珍惜,以真心換真心。
單就他們同意她抛頭露面,贊成她去幹“男人的活”這一點來說,雲今就特別感恩了。
“顯郎。”雲今挽着陸顯庭的臂彎,嫣然而笑,真誠地說:“謝謝你。”
陸顯庭一怔,在燈月交輝下,雲今清亮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臉龐,明明是妍麗柔美的長相,卻給人一種格外堅韌的感覺。
這是他的妻。
陸顯庭微微一笑,溫柔且舒展。他擡手為她理順發絲,又将方才買的簪子插到發髻上。待調整完簪子,陸顯庭長指撫摸着簪上的小寶石,低聲對她說:“很美,很适合陶陶。”
雲今訝異地檀口微張,兩頰登時升了溫,含羞帶怯地回視他。
陶陶是她的小名,他只在兩人親熱的時候叫過。
陸顯庭笑意更深,托起她的下巴,欲吻上去。
雲今的臉紅得徹底,睫羽輕顫,看着夫君的俊臉越來越靠近,不由閉上了眼。
卻在下一刻,聽陸顯庭悶哼一聲,還十分痛苦地捂着肋下。
“怎麽了?顯郎?”
雲今慌了神,趕忙扶着他,又高聲喚走在前頭的長姐,卻見陸顯庭疼得彎了腰,“顯郎,你哪裏疼?胃疼嗎?是不是因為吃了酪漿?都怪我,你本就不愛喝,我還讓你嘗。”
“不是。”陸顯庭搖頭,看父母和長姐都朝他奔過來,他擺了擺手,“不礙事。”
他低頭,從腳邊撿起一枚石子。
陸家人圍着陸顯庭看傷,猜測許是中秋夜人多,某家小郎調皮,拿彈弓打人玩。陸父提議去醫館給陸顯庭看看,陸顯庭只說不礙事,“石子擊中的位置巧了些,不然不會那麽疼。”
耳邊萦繞着家人的關切聲,陸顯庭和煦地笑着,不願他們擔心,卻見妻子的視線沒有落在他這邊。
“雲今,怎麽了?”
雲今回頭,神色有些倉皇,“沒、沒什麽。我是看看哪家小郎傷了你。”
長姐笑着打趣,“我們雲今還要去為大郎報仇不成?算啦算啦,不和小孩一般計較了,歡兒時兒也很調皮的,只要大郎沒事就行。”
“嗯,對。”雲今點了點頭,扶着陸顯庭的臂彎,繼續往前走。
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
方才她環顧四周,見酒肆二樓站着一個人,穿着身石青色素面夾袍,在萬家燈火下明明很不起眼,雲今還是第一眼捕捉到了。
那人不躲不避甚至挑釁地直視她,微微挑了眉。
是霍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