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寵溺

夜色漸濃, 東宮殿中爐煙浥浥,羅漢床兩側懸立的绡紗宮燈中,燭火烨烨。

滿室散着悠沉松遠的熏香味, 容晞嗅着這好聞的氣味,心緒卻絲毫都未平複。

聽罷慕淮之語,容晞的那雙桃花美目卻顯得有些怔然。

慕淮說他會是她的靠山,亦會護着她,讓她不要對自己的家世感到自卑。

可如慕淮這樣身份的男人,在年少之際許給女人的承諾,是不能完全相信的。

容晞不知道, 慕淮許她的這份承諾能維持多久, 她不敢将自己的那顆信任之心完全托付給眼前的男人。

今夜她同翟詩音在禦花園争執時,展露的一言一行雖說都是在做戲,可教訓翟詩音時, 她見慕淮如此護着她,心中終是在一瞬間有了可怕的念頭——

做個恃寵生驕的女人, 滋味甚好。

若她的性情真如俞昭容一樣,既跋扈又目中無人,但無論闖下什麽禍事, 都有男人兜着護着、縱容寵慣着。

這種感覺, 自是比做端淑禮讓的正室,或是謹小慎微的妾室強上百倍。

現下慕淮對她的承諾應是出于內心的真誠,可保不齊哪一日, 這份承諾就會随着新人的到來,煙消雲散。

那新人未來之前,容晞選擇相信慕淮,她珍惜他獨對自己的這份寵護。

眼見着宮內宮外的流言愈甚, 她是罪臣之女的身份早晚要瞞不住,容晞神情略帶着愧意,低聲詢問道:“…可妾身的身份,終歸是罪臣之女,若僅是個平民百姓都沒這麽多事…終歸是給夫君添麻煩了。”

美人細軟的嗓音稍帶着怯意,白皙纖細的腳腕在他的撚揉下,紅了一大片。

如雲霧般烏黑的發髻散亂着,明明該是副落魄的窘态,可在暖黃的燈燭下,她眼睫微垂,瞧上去卻是靡麗生姿,盡露着讓人心旌搖曳的媚态。

慕淮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發上的簪飾拆解,赴宴的發髻總是繁複沉重,他拆得有些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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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頭雖然蹙着,但動作還算耐心。

慕淮邊替女人攏着頭發,邊低聲道:“這些你都不必想,只消在東宮好好安你的胎,外面的事自有孤替你解決。”

容晞的視線随着自己長發的輕落下移,細聲道:“嗯,還好有夫君在,護着妾身。”

慕淮的這番話讓她很有安全感,雖說他這人性子強勢且桀骜,但無論是做他的奴婢,還是他的女人,容晞都清楚,慕淮見不得別人欺負自己的人,甚至有些護短。

這時,适才被慕淮勒令拔翟詩音頭發的侍從回東宮複命,他跪在地上,将皇後親自阻止他懲戒翟詩音的事同慕淮說明。

随後低下了頭首,靜等着慕淮罰他。

容晞眼神帶着乞求,示意慕淮饒了那侍從。

慕淮會出了容晞的心意,畢竟是皇後攔着,他一小小的侍從也不敢不聽後宮之主的命令。

他颔首,神色卻是漸陰,冷聲道:“便宜那個賤人了。”

賤人這詞讓容晞一怔。

他既是稱翟詩音為賤人,那應是對她無甚好感。

但若莊帝偏要讓慕淮娶她呢?

莊帝放權放得很徹底,亦不忌憚慕淮的儲君身份,極其信任自己的兒子,慕淮自然也是孝順的,不會輕易違逆莊帝的心意。

容晞知道,甭管是宮裏宮外,男人納妾,向來都會納自己喜歡的,娶妻卻要娶身份高且賢德大度的。

縱是不娶翟詩音,他也會娶旁的身份尊貴的世家貴女為正妻。

容晞悄悄看着慕淮英俊的側顏,心中有些落寞,終歸他是不會讓她當正室的,他總要娶妻的。

那現在,她該好好珍惜能獨占他的時光。

******

慕淮讓侍從退下後,命容晞早些歇息,自己則乘着月色去了趟乾元殿。

前世莊帝去世後,他嫌翟氏女總在皇後的安排下,出現在他身前礙眼,便下了命令不許翟氏女再入宮。

翟太後對此自是不滿,但莊帝不在,他屬實沒必要去看她的臉色。

現下容晞有了身孕,那賤人若總在她面前亂晃,難免會讓她心中不爽利,他得同莊帝說明此事,現在就讓那翟氏二女不得再進宮內。

至乾元殿後,莊帝剛剛飲完苦澀的湯藥。

慕淮被立儲後,幫他分擔了不少政事,他身子狀況愈差,屬實也負擔不了這些繁重的政務,折子僅挑緊要的看,剩下的多數由慕淮代批。

好在慕淮争氣,剛剛理政便能得心應手,讓莊帝倍感欣慰。

待慕淮在乾元殿的圈椅處坐定後,宮女在他身側的高幾處呈上了清茶,慕淮瞥了眼那茶盞,卻不欲用下。

莊帝自是知道慕淮是因何事來尋他,先開口問道:“聽聞今夜,你那良娣同翟家女扭打起來了?”

慕淮低首,恭敬回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莊帝微微擡了下斑白的眉宇,今夜這事,他對翟詩音的看法有了轉觀,對她也有了不滿。

本以為她會是個溫順知禮的世家小姐,還想着規勸慕淮,讓他納翟氏女為正妃。

可今夜發生的這事,卻讓莊帝絕了這個念頭。

容良娣縱是有身孕,但憑那樣的出身,無論如何也當不得正室。

嬌縱便嬌縱了些,一個玩物而已。

慕淮現在喜歡她,怎麽慣着是他的事,早晚亦會有新人取代那容良娣的位置。

翟詩音若聰明些,便不該在她懷着身子的情況下,同她争執。

更遑論,他還未松口賜婚,那翟氏女如今并無任何名分。

思及此,莊帝無奈搖首,卻道:“容良娣今夜是受了委屈,但那翟家女畢竟是皇後親眷,斥幾句罰個跪便也罷了,你屬實不該命下人去拔她頭發…”

莊帝心想,滿牙年歲尚輕,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教訓起人從不留情面。

他性情溫方,雖是皇帝,卻和煦待人。

賢妃亦是個溫婉柔順的女子。

慕淮的性格卻絲毫都不像二人,反倒是像他皇祖父,亦是大齊的開國君主:成帝慕祐。

慕淮平靜地答:“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只是今夜之事,兒臣實在是怕那翟氏女傷到容良娣的孩子,這才處事冒進。為保她這胎穩妥,兒臣還請父皇下旨,讓那翟氏二女永不得再進雍熙禁宮。”

他回莊帝的話極為謙謹,但心中卻是頗為不屑。

敢欺負老子女人,不把她腦袋擰下來就不錯了。

莊帝無奈失笑,待微忖片刻後,道:“此事不可。皇後并無子嗣,将她的這兩位侄女視若親女,若不讓她見那二人,對皇後太過殘忍…既是怕容氏女這胎有虞,大可讓她在東宮不出,沒必要不讓翟氏二女進宮看望皇後。”

慕淮聽後抿着唇,前世他也是在莊帝去世後,才開始不給翟太後面子的。

這時,莊帝同他講出了和前世相近的話語:“你不喜歡翟氏女,朕心中清楚。先讓這良娣伺候着你,待日後,朕會為滿牙擇位更好的正妃。滿汴京貴女這麽多,這翟氏女确然不是最出色的,配不上朕的滿牙。”

慕淮卻想,滿汴京貴女那麽多,他卻只想要東宮那個嬌小的女人。

但父親慕桢對他一直是寵愛甚至是縱容的,他就是性情再強勢,也知道父親将不久于人世,不想因着娶妃之事頂撞莊帝。

慕淮不想讓那女人僅是他的妾室,他只想讓她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這一世,他有了容晞,卻頭一回覺得這太子身份是個枷鎖。

妾為何物?夫主的奴婢而已。

但若再加個罪臣之女的身份,甭說是正妻,就算做他的妾室,都難以堵住衆人那悠悠之口。

或許在莊帝和外人眼中,容晞只是暫供他消遣的玩物,他寵則寵矣,早晚都要換下一個寵妾。

但慕淮清楚,這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他從不是受任何事物挾制的人,對手愈可怕,他亦愈強大。

局勢愈嚴峻困厄,他便愈有鬥志。

他一定要将那女人扶到那個位置上,讓旁人敬她怕她,再不讓她受如今這憋屈的鄙視。

******

初春的汴京雨季倏至,這日天際難得晴好。

煙空水清,一派祥和氣象。

慕淮這日從嘉政殿下朝後,便同嚴居胥直接前往政事堂,秘召了谏院官階較低的新任官員。

大齊谏院官銜從高到低往下分別有都禦史、副都禦史、斂都禦史①,而品階較低的屬官則有司獄和檢校。

現下谏院的那幫人還未完全成為慕淮的爪牙,官位較高的禦史多數都是些性情頑固的老頭,不畏強權。

過幾年這幫人死的死,辭官的辭官,前世的慕淮方才将自己的勢力慢慢植入谏院中。

前世他便是從這谏院中,品階最低的司獄和檢校二職入手,慢慢用這些新血,去替換那些舊血。

新入仕的司獄和檢校得知自己被太子重用時,自是興奮且充滿了幹勁,如果做事得力,那便是未來君主的舊臣,待慕淮繼位後,在朝中的地位自是與普通官員不同。

慕淮這一世亦是先動用了這些谏院的底層官員,只不過,這番卻是讓這些官員去民間搜集關于翟氏一族的所有醜聞,同時也暗暗将細作混入了尚書府從牙行新買的下人中。

翟卓今晨還如常的上着早朝,卻不知身後有這麽多谏院的官員要搜集他的把柄。

慕淮命人掉了禮部的志稿,上面記載着禮部一衆在任官員的職位、籍貫和履歷。

他本想命人将禮部這些年主持典儀的賬簿送到政事堂中,仔細考慮後卻覺這賬簿若是真有問題,早便被人造了假,查不出任何東西來。

慕淮面色微凜,他看着那禮部志稿,竟是微嘆了口氣。

嚴居胥見此,不禁恭敬地問:“殿下何故嘆氣?”

慕淮将手中志稿置于書案,語氣稍沉,回道:“這禮部冗官太多,都是些屍位素餐的無用之人,白拿着朝廷俸祿。”

嚴居胥淡哂,他低首,徐徐道:“不僅是禮部,大齊六部十二司中,這樣的冗官還有許多。但只要不犯大錯,朝廷仍會拿國庫,養着這些可謂是蛀蟲的官員們。”

慕淮聽罷,想起自己前世将心思都撲在了軍政上。

這次為了幫容晞父親容炳翻案,才看了禮部的官員志稿,卻沒成想發現了這麽多的問題。

文治對于一個國家的重要程度,不亞于強大的軍隊。

一個政策的改變,往往會牽連許多事,皆與百姓民生息息相關,所以君主做決策前定要慎重。

好在有個嚴居胥在他身側。

慕淮問:“那嚴卿,對此有何見地?”

嚴居胥語氣平靜,同慕淮講出了心中的想法。

他道:“大齊需要吏治,可從禮部下手,查驗各官員的能力是否匹配其位,亦要随時讓谏院的禦史大夫糾議這些官員的言行和作風。能力不佳者,罷職。無用的冗餘官位,亦可裁之。”

慕淮贊許似地點了點頭。

不過吏治的過程可謂大刀闊斧,想到三年後大齊将要發生的旱情,他首要做的事便是變法,讓大齊的國力足以抵擋未來的災事。

或許要提前采取寬松政策,讓大齊的人口亦變得多起來。

這樣,待十餘年後,新增的男丁便可成為大齊軍隊的中堅力量,他便可早幾年同北方的燕國交戰。

攘外,安內,自是一樣都不能落下。

******

慕淮處事不喜歡拖延,想着至少在他登基前,要将新律推行。

夜中縱是從政事堂歸了東宮,也要在書房翻閱前朝和其餘國家的法令。

唯一棘手的是,若他不睡下,那個磨人精亦不會安睡。

容晞每每都強撐着困乏的身子,陪着他在書房看律法,同之前他做皇子時一樣,為他磨墨烹茶。

今夜她困得實在受不住,便趴在小案處睡着了。

慕淮無奈搖首,将嬌弱困乏的小孕婦抱回了寝殿的床上,剛将她身子放穩,那女人便清醒了過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語氣軟糯道:“妾身不困,陪着殿下看律法。”

真黏人。

慕淮語氣微沉,低聲道:“這還不困,你眼睛都睜不開了。”

容晞強自睜大了雙眼,故作了副精神的模樣,細聲道:“妾身真的不困……”

說罷,便要赤足下地。

慕淮及時按住了那倔強的小女人,制止道:“躺着罷,孤也上床陪着你睡,別再跑去書房了.......”

容晞這才懵懵地點了點頭,複又縮回了溫軟的衾被中。

慕淮去書房拿了卷前朝的律法,随後半躺在床,為女人攏好衾被後,便借着殿內的燭火,細細讀着書卷。

容晞這時困意漸失,她睜目悄悄打量着身側的俊美男人。

她想,慕淮可真是個勤政好學的儲君,之前做皇子時便是,就算陰雨天氣雙腿不爽利,卻也從不辍學業,強撐着病體亦要去翰林院治學。

男人認真起來的模樣,瞧着更英俊了,他單用青玉簪半束着烏黑的墨發,又穿着素白的寝衣,瞧着竟有種芝蘭玉樹的書卷氣。

說來慕淮的性情雖然強勢,但相貌卻一直是極清俊的。

容晞眨了眨眼,就單是這般安靜地看着他,心情都是極好。

慕淮自是覺出了身側的女人沒有安睡,而是用那雙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

他不悅地問:“看孤做甚?還不快睡下。”

容晞嗓音甜柔,用極低的聲音道:“夫君生得好看,妾身忍不住看。”

慕淮聽罷,心尖頓如被蜜淋。

卻仍是強自抑着笑意,用書擋着自己的側臉,又伸手将女人的腦袋扳了過去,複又命道:“閉眼,睡覺。”

容晞只得阖上了雙目,她懷着身孕很是辛苦,蜷在衾被中,不經時便入了夢鄉。

夢中,慕淮一身月白斓衫,戴白玉冠,手執折扇,一副世家公子的裝扮。

氣質清隽且文雅,眉間卻不失男子的英朗,身上沒有那些陰戾之氣,目光亦不淩厲,看着很随和。

她在夢裏同慕淮走在夜間汴京繁華的瓦市中,欣賞着大齊的盛世美景,因着二人的相貌都極為出衆,許多小娘子都紛紛看向了二人。

二人就像一對最尋常的夫妻。

夢中的她,竟是喚了慕淮的表字,芝衍。

慕淮亦是語氣溫和地喚她晞兒。

容晞知道眼前的場景不是真實的,卻仍是在睡夢中笑出了聲,她語氣甜柔,喃喃地喚出了他的表字:“……芝衍。”

她将自己的心願深埋于心,不敢流露。

容晞希望能同慕淮做一對最尋常的夫妻,而不是做他的妾室,想要跟身側的男人白頭到老,甚至貪心地想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現實這心願雖不可能實現。

但能在夢中同他做夫妻,容晞亦是滿足的。

慕淮聽到了這二字,将視線從書卷移向了床上的女人,涼薄清冷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寵溺。

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終于也躺在了床上,亦将女人小心地擁在了懷中。

慕淮低首親了下女人柔軟的眉心,閉上雙目後,低聲地喚着:“乖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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