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骐骥(二更)
盛夏之際, 汴京禦街楊柳依依,桃李芳菲,燦爛如錦。
慕淮出行在外, 穿着的绀色斓衫上鑲滾着瑞草和銜雁,腰間佩着容晞親手所制的躞蹀,闊步走向華貴軒車處時, 引得周遭路過的婦人和少女紛紛側目。
衆人皆嘆, 真是個芝蘭玉樹的清俊貴公子。
眉目矜然,俊美奪目, 就是氣場有些過于攝人, 瞧着脾性不大好。
但位于高位的人大抵都是這種氣質,衆人正猜測他的身份時,他已然在軒車內坐定,命車夫驅馳前行。
旁人不知的是, 這軒車周遭其實還有穿着平常的侍從, 他們随時觀察着周圍的動向,暗暗保護着慕淮。
慕淮适才去了趟鞍辔院,現在要前往封丘大街去接身在軍營的尹誠,準備同尹誠一同去趟骐骥院。
一行人至骐骥院後,左右馬監已然在此恭迎, 待慕淮和尹誠從軒車處下來後, 慕淮便讓那二馬監帶着他和尹誠去看看大齊今年所養的官馬。
骐骥院的官馬根據不同用途,會在身上用不易褪色的顏料分別寫上左、右、千、上、永①等不同的字。
這樣一來, 既标明了這些馬是歸誰所管, 用于何處,又方便骐骥院的馬監管理。
左馬監牽來了一匹棗紅駿馬,對慕淮恭敬道:“殿下, 這匹便是今年最膘肥體壯的駿馬,原也是從鹘國那處引進的馬種,在齊國水土養大。”
慕淮與尹誠對視了一下,随後走到那馬的身前,他蹙眉打量了馬一番,還是覺得這馬的品貌一般,不算是最好的寶駒。
馬為甲兵之本,國之大用②。
前世他攻伐缙國和邺國時,那二國都地處偏南,離大齊并不遠。
直到他動了伐燕的念頭,才在戰事中因着馬匹的不良吃了大虧,那時他才意識道重肅大齊馬政的重要性。
今日他看骐骥院的這些官馬,一個比一個清瘦,又都無甚精神,瞧着蔫頭八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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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用說打仗,讓這些馬跑個幾十裏都困難。
大齊現在步兵偏多,騎兵之數甚少,軍中只有将領或軍銜不低的兵士才能配備馬匹。
尹誠見慕淮面色發陰,勸慰道:“齊境不如鹘國或燕國,有自己的草原,北方确實比南方更适合養馬,那兒青草肥美,又有豐盛的水源,馬亦能在草原馳騁,自是更加膘肥體壯。反正殿下也要從鹘國那處買馬,不如放寬心緒。諸國各有不同的盛産之物,我大齊有的寶物,自是要比鹘國多。“
慕淮蹙眉凝目聽着尹誠的勸誡,低聲回道:“嗯,說得有理。”
随後騎上了馬背,待利落地挽起缰繩後,他略有些憤恨地用鞭抽了下馬背。
馬都不行,還怎麽同人打仗?
心中這麽想着,慕淮已勒馬在馬場疾馳了數圈,身姿英武又飒爽。
駿馬微嘶,他狠狠勒馬,那棗紅大馬前蹄頓揚。
待鐵蹄再度重重落地後,慕淮挽缰,回想着适才尹誠之語。
就算這次他買了鹘國的幼馬,如若沒有适合馬生長的地方,這馬還是不能變成良馬。
骐骥院雖有占地不小的馬場,但是終歸不是最适合馬匹生長的地方。
但是從鹘國買小馬駒确實是明智的。
大齊本土的官馬再怎麽生,都是品質不佳的劣種。
鹘國的馬種起碼血統純正,一出生就要比大齊本土的馬多些優勢。
慕淮再度揮鞭,低呵道:“駕。”
棗紅駿馬再度驅馳起來,慕淮的餘光瞥着向後急退的景色,暗想,待從鹘國買完馬後,這骐骥院也該被挪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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鹘國大營。
夏季草原廣袤無垠,天際湛藍,流雲似錦。
金雕發出陣陣唳鳴,遨游馳騁于天際。
拓跋虞着瑞紫窄袍,腰束犀玉帶,腳上踩着獐皮縫靴,少年仰首看着天上盤旋的金雕,身姿勁瘦颀長。
他束着鹘國貴族少年常見的發樣,墨發半散着,棕色的瞳孔在煦陽的照射下,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
拓跋虞單伸一臂,亦拿起脖上挂的骨哨吹響,那金雕很快便停在了他有力的臂膀上。
金雕的眼睛很銳利,但拓跋虞的眼神比這金雕的眼還要銳利,甚至多了幾分存着血性的狠色。
他将皮制的眼罩蓋在了金雕的腦袋上,讓它只露出了喙部。
金雕是一種野性很大的猛禽,如若不将它的眼睛蒙上,很容易就會突發兇性,傷到別人。
這只金雕是羅鷺可汗剛收養他時,送給他的禮物,它還是只幼鳥時,便跟着他了。
這金雕是他親手養大的。
他引以為傲的金雕是可以獵狼的,曾有數十匹惡狼均都慘死在這金雕從半空猛落的利爪之下。
這時,羅鷺可汗帳內的奴仆尋到了拓跋虞,恭敬道:“世子,可汗在尋您。”
拓跋虞淡淡颔首,帶着那金雕入了帳。
帳中,羅鷺可汗正同一嬌俏的鹘國少女親熱着,拓跋虞忙避開了視線。
羅鷺可汗适才還帶着笑意的面孔驟沉,對懷中的少女道:“先下去。”
少女的衣衫不大整潔,立即怯聲應是,将身子裹得緊緊的,倉皇而逃。
拓跋虞擇了帳中的矮案處席地而坐,奴仆立即送上了用漆器裝的生肉,上面亦有把匕首。
拓跋虞執起那把匕首,邊割着血淋淋的生肉,邊将其喂向那蒙眼金雕的喙部。
羅鷺可汗這時問道:“齊國要同我鹘國買馬,大齊太子亦要在金明池旁大婚,此番大君的次子和幼女也要跟着一并去。聽聞那太子妃姓容,跟你之前的中原姓氏是一個。你不是一直想尋你在中原的阿姊嗎?那齊國太子妃原本好像也是個罪臣之女,該不會就是你阿姊罷?”
拓跋虞容色淡淡,道:“兒,不知。”
嘴上雖這麽回着羅鷺可汗,心中卻确定了,那大齊太子妃就是他姐姐容晞。
拓跋虞幾月後被慕淮趕出齊境前,訝于那人能識出他的身份,回鹘國後亦派人暗暗查過,竟是沒想到他姐姐跟着的男人竟是大齊太子。
他一想起那夜,姐姐自稱奴婢,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又下跪又磕頭,便心中憤恨。
這麽些年,他能在這異國活下去,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奶娃娃,變成了如今的可汗世子,其中受的種種磨難,常人是想象不到的。
為了生存,他也曾像畜生般,茹毛飲血過。
能堅持下來,是因為心裏一直有個信念。
他想尋到姐姐容晞,然後再不同她分開。
他一定要成為強大的男人,護好自己的姐姐。
拓跋虞知道,容炳和自己的親生母親,還有祖母都已離世。
在這世上,除了視他為親子的羅鷺可汗,他只剩容晞一個親人了。
他原來的名字叫容晖,是大齊太常寺卿容炳的庶子。
親生父親容炳對他不寵愛,甚至有意疏離,親生母親那時亦因着容炳的緣故,不敢過多疼愛他。
祖母身子不好,時常纏綿病榻。
惟姐姐容晞對他最好,拓跋虞亦是與容晞相處的時間最長。
在拓跋虞心裏,世界上對他最重要的人,便是姐姐容晞。
拓跋虞猶記得,他那時因頑劣而被容炳責打,他的娘親不敢站出來保護他,而姐姐容晞卻不顧父親手中揮舞的鞭子,擋護在他身前,替他捱過了責打。
那時祖母就常提姐姐嫁人的事,他一想到姐姐要嫁人,心中就極不爽利。
拓跋虞不喜歡別的男人靠近容晞,甚至連容晞的貼身丫鬟跟她親近些,他都要故意哭嚎,以此來吸引容晞的注意。
他那時也就五六歲,但一想到容晞幾年後會嫁給別的男人,他心中既有失落,亦有嫉恨。
若是姐姐不嫁人就好了,就這樣一輩子,只寵他一人。
拓跋虞把玩着匕首,卻在不知不覺中,劃破了自己的食指。
鮮血汩汩而出,那金雕亦是嗅聞到了主人身上的血腥氣,倏地振翅,變得有些興奮。
拓跋虞無視自己的傷口,眸色稍狠,低聲對那金雕道:“噓。”
金雕立即停止了振翅。
拓跋虞這時對羅鷺可汗道:“阿耶,兒亦想這次随鹘國商隊入齊。”
這番入齊,無論用什麽法子,他都要将姐姐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