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東巡

慕淮從前最為鄙視那些為了女子去搜刮民脂民膏, 揮霍金錢無度的昏庸君主。

他活了兩世,上輩子孤寡至死,這輩子有了容晞這個女人, 心裏頭竟有些理解那些昏君了。

原本他擁有的一切, 就都是這個女人的,自是可着她随意花銷,賞她東西的感覺也是甚妙。

但容晞向來不是奢靡且貪慕虛榮的女人,從不主動管他要珍寶珠玉,他許她什麽, 她便乖順地用什麽。

或許有人會覺得,她畢竟是小官之女,從小至大都沒見過什麽好玩意, 眼界也不開闊,所以才對這些無感。

可慕淮清楚, 容晞是真的不在意這些。

這女人明明生了副柔媚無依的禍水模樣,卻從不做惑君之行,反倒是勤儉克制,性情又是男人都喜歡的那種柔情似水, 平日自處時,亦是乖軟溫馴。

性情又心細如發, 還能幫他将內事料理得很好。

思及此, 慕淮掀眸,稍帶欣賞地看了對面的美人兒一眼。

若她真有個禍水般的狐媚性情, 那他還真有可能會變成個昏庸的君主。

好在容晞不是。

容晞自是瞧見了慕淮看她的眼神。

只見男人的薄唇微抿着, 唇角的弧度分明未展露任何笑意, 但那張如玉淬般清俊的面容卻難得沁着幾分溫和。

容晞暗覺, 她适才也沒同這男人說些什麽, 慕淮看向她的眼神竟無端多出了幾絲寵溺。

那眼神看得她毛骨悚然,慕淮現下的表現竟是很像一個,被禍水迷了心智的昏聩君主。

待用完午膳後,容晞心有餘悸地坐在了偏殿的鏡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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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中,她的那張臉依舊是靡顏膩理般的絕色,如今她命宮女為她上妝時,要繪那種能顯老成和端麗的妝面。

明明近日她覺得,自己的相貌看上去,終于不那麽像個禍水了。

容晞一直知道,慕淮向來将權柄握得很牢靠。

但之前他是太子,上面還有個莊帝能壓他一頭,如今他登基為帝,放眼整個齊境,再也沒人能比他說得更算。

慕淮雖待她溫和,但容晞很清楚,他骨子裏仍有暴戾恣睢的一面。

若不加控制,很容易便會走極端。

他的性情往好了發展,會是個雄才大略、殺伐果決的君主。

若往壞了發展,很容易便會成為橫征暴斂、兇殘不忍的暴君。

慕淮予她榮寵,許她愛重,讓她做他的皇後。

容晞自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變成那副模樣,也深知做禍水和暴君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鏡中美人正靜思凝神,表情微有些沉重。

慕淮已然走到了容晞的身前,亦将修長的大手輕覆在女人纖瘦的肩頭。

容晞覺肩上一重,這才回過神來。

她看着銅鏡中,帝王那張俊美又年輕的臉,下意識地便要起身向男人施禮。

慕淮用手又按了按她的肩頭,低聲命道:“坐着。”

容晞依言,安安分分地坐在了紅木圈椅上。

慕淮站在容晞身後,将手從她的肩頭移下,順勢撫上了美人兒的下颌。

男人掌心的溫度微涼,指腹因着習武,稍帶着粗砺,身上亦帶着容晞熟悉的,龍涎香那松沉曠遠的味道。

他撫.弄着她的下颌,容晞漸漸閉上了雙目,濃長烏黑的睫毛垂于白皙的眼睑處,模樣乖順又柔婉。

瞧着倒像只,被主人撫了下颌的小貓咪。

慕淮嗓音低沉,問道:“怎麽坐這兒了?”

容晞順勢從鏡臺前的妝奁盒中拾了一只螺子黛,糯聲對慕淮道:“臣妾的眉毛有些淡了,想重新描一描。”

慕淮自是知道這女人在同他撒謊,她眉眼生得本就好看,之前從來也不會描眉,亦不會搽粉。

這般想着,他卻握住了女人拿螺子黛的那只手,待将它奪入掌心後,慕淮起了興味,便對容晞道:“朕幫晞兒畫眉。”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持着小小的一截螺子黛,他低首打量了這物什一番,英隽的鋒眉卻是蹙了起來。

慕淮故作鎮定地問:“這玩意,怎麽用?”

容晞見此,無奈淡哂,便對慕淮柔聲地解釋:“螺子黛畫眉,無需研磨,只需沾些清水便可繪于眉間。”

慕淮聽罷,卻沒聽出個所以然。

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畫個眉毛還要跟磨墨一樣,女人用的東西就是麻煩。

思及,慕淮沉聲喚來了丹香,讓她尋些清水來。

丹香得令後,不經時便端來了一個精巧的鑲寶小玉碟,裏面盛着裝有玫瑰花露的清水。

容晞見男人仍盯着那一小截螺子黛發怔,便将它從他手中奪回,将其沾了沾清水。

她微有些猶豫,忖了忖後,還是對慕淮道:“不勞陛下,還是臣妾自己來畫罷。”

慕淮又将螺子黛奪回,一本正經地回道:“朕來。”

容晞知道慕淮起了興味,也不好拂了男人的面子,只得讓他幫她畫眉。

她剛要站起身子,想要讓男人為她畫眉時方便些,卻又被慕淮按住了肩頭。

慕淮微微俯身,嘗試着為容晞描畫眉眼。

那螺子黛剛一觸及她的皮膚,容晞的睫毛就如蝶翼般,顫了又顫。

慕淮覺得這樣的姿勢不大方便,竟是半屈了屈雙膝。

容晞閉着眼,自是沒見到男人竟是做出了這種舉動。

可慕淮之舉,看在宮人眼中,卻是極其令人驚駭的。

知趣的宮人不欲再在殿中打擾帝後的獨處,便退了下去。

慕淮自是不會給女人畫眉的,他蹙眉比量着,也嘗試了多番,卻還是不知該從何下手。

容晞只覺得自己眉毛那處很癢,她雖眯着眼,卻也能覺出慕淮的局促。

半晌,容晞還是甜柔地失笑了。

她睜開了盈盈的美目,亦抓住了男人的右手,細聲道:“夫君還是別為臣妾畫眉了,一會兒臣妾還要去看珏兒,這張臉可不能把他給吓到。”

二人離得極近,清淺的呼吸也是相織。

容晞這話是笑着說的,慕淮由衷地喜歡她笑起來的模樣。

不由得想起了為搏紅顏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

此時此刻,他竟能理解那周幽王為何那麽想讓褒姒笑了。

慕淮覺得在容晞面前丢了面子。

容晞自是看出了男人的那些心思,見周遭并無宮人在,便從圈椅處起身,墊起腳,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下男人。

她小聲對男人道:“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帝王,不會為女人畫眉也沒什麽的。”

容晞的眸中并無怯意,含笑的美目反倒是勾魂攝魄。

華麗的格栅漏窗外,午後斜陽照入殿中,她原本就比常人淺淡的瞳孔,也呈現出了瑩透的琥珀色。

慕淮心跳似是漏了一拍,他倏地扣住了女人的腰,讓她離他愈近。

随後雙手亦捧覆起女人那張巴掌大的小臉,頗為強勢地汲取着那寸溫甜。

二人的力量和身量的差距都過于懸殊,容晞只能任由他吻着。

慕淮邊嘗着她的清甜,邊暗忖着,果然她高些,他親起來也能方便些。

日後她再往鞋履裏塞東西,他便不攔着了。

容晞被慕淮親得,氣息愈發不勻。

男人這時終于松開了她,那雙涼薄的眼裏帶着深晦的情愫。

容晞邊平複着呼吸,邊為自己理着不整的衣襟,卻覺自己的身子竟是倏地懸空。

慕淮已然将她橫抱在身,闊步正往內殿走。

容晞心中一慌,忙小聲對慕淮道:“陛下,臣妾要去東宮看看珏兒,況且現下是白日…不可。”

慕淮并沒有理會,待将女人輕放在床後,他低聲回道:“今日別去看珏兒了,多陪陪朕罷。”

見女人神情不解,慕淮又解釋道:“七日後,朕欲東巡齊境。”

容晞用纖手半撐起了身子,弱聲問道:“陛下要東巡?那會帶上臣妾嗎?”

慕淮将她發髻上的九龍四鳳冠摘下,回道:“朕問過太醫,你生下珏兒後,體質還是虛弱,所以此番出巡,朕不能帶你一同去。”

見華貴的绡紗帷幔被輕放,容晞心中在一瞬間,突冉了恐慌。

她從未想過,慕淮會離開她那麽久。

她又問:“那陛下要去多久?”

慕淮高大的身形落了影,已将嬌小的她緊覆。

重制的帝王冕衣和她的皇後袆衣也早已落至了華毯之上

慕淮将容晞掩住唇畔的手移下,嗓音透着啞地回她:“少則一月,多則兩月,朕盡快回汴都陪你。”

二人進內殿時,剛過午時。

現下,天色已然漸昏。

內殿爐煙浥浥,略帶着甜靡的氣味。

容晞繃着身子,眼縫裏滲出了簇簇的淚水。

慕淮吻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耳畔是更漏的迢迢遞遞,和女人用那副甜柔的嗓子,嘤泣着喚他:“黃桑…黃桑……”

男人的臂膀本就虬勁有力,近來又勤于習武,體魄愈發矯健陽剛。

聽她又喚他皇上,慕淮清俊的臉帶着隐忍和克制,他單手扳正了女人巴掌大的小臉,低聲命道:“不許喚皇上,要喚夫君。”

容晞閉着雙目,眼前本該是一片黑暗,現下卻是白光陣陣。

她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乖順地依着慕淮的命令,嗓音甜啞道:“夫君……”

慕淮獎賞般地啄了下女人的小嘴,随後大手握住了女人的柔荑,與她十指相扣,又命道:“乖晞兒,睜開眼。這回争氣些,同朕一起。”

******

次日慕淮下朝後,便将戶部尚書叫到了乾元殿中。

戶部尚書是第一次單獨面見新帝,心裏自是有些緊張的,見年輕英俊的新帝端坐于禦案後,便猜他應是要詢問稅賦或是軍需開支等事。

卻沒成想,新帝竟是同他問起了,他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官員——陶暢。

慕淮前世登基時,只大赦了天下,亦忙于練兵講武,并未東巡,以穩內政。

今世,他并沒有如前世般,急于征募兵士,只在京郊圈地,讓尹誠先練着大齊現有的精兵。

如今大齊有戰馬兩萬匹、步兵五十萬、騎兵十萬、弓.弩手五萬。

兵力只比北燕略強了些,也可說是同北燕不相上下。

兩年後的那場旱情不可避免,前世齊國死了不少百姓,糧食歉收,可軍垧又萬萬不能斷。

旱情一過,戶部便遞上了折子,說大齊的人口銳減。

所以在他攻伐北燕的那年,兵士中并無太多的青壯人口,大多都是年過而立的老兵。

那年南旱北澇,他大齊飽受旱情影響,燕國也是受盡了澇災之苦。

他東巡的目的便是在于此,慕淮記得齊境旱情最嚴重的所有郡縣,只要防微杜漸,兩年後齊國受旱情的影響便能小上很多。

抓住這個機遇,齊國便能比燕國的國力勝出一大截。

慕淮同戶部尚書提起的陶暢,在前世治旱時立下了卓著的功勳。

說來陶暢家裏是個商戶,生活富裕。

他父母不想讓兒子再從商,便讓他專心地考舉人,想讓陶暢入朝為官。

可陶暢的心思,卻沒在科舉上。

陶暢獨喜歡鑽研農事,十分向往隐士陶淵明的生活。

雖說漫不經心地備戰科考,卻還是中了名次,進了戶部做了名管田稅的度支。

後來慕淮将他重用後,才得知,陶暢一直有做司農的念頭,可卻被時任的司農壓了一頭,他的才能才被埋沒了多年。

戶部尚書見慕淮問起陶暢,便恭敬地回道:“是有陶暢這麽個官員,現下他管着汴京郊外的田稅,官職為度支。”

那戶部尚書所講之言,慕淮一早便清楚。

便命殿中太監:“命陶度支到乾元殿見朕。”

陶暢得旨後,自是有些惶恐。

他本是一個小小的度支,新帝為何會突然召見他?

他一小官,按說這輩子都很難到乾元殿得見聖顏。

待陶暢至乾元殿後,便按規矩,對慕淮行了三跪九拜之禮。

待陶暢起身後,便聽年輕的新帝直接了當地問向他:“聽聞你平日頗喜鑽研農務,每逢休沐都會在家中編纂農書?”

陶暢聽罷,眨了眨眼。

他暗道當今天子的眼線竟是厲害至此,竟連他一小官的喜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陶暢心裏有些恐慌,生怕聖上再斥他一個不務正業。

便誠惶誠恐地回道:“臣…是喜鑽研農務,亦正在編纂農書…但臣從未誤過自己的本職正務。”

慕淮面色平靜,自是清楚陶暢怕他責問他渎職。

他眉眼冷峻,睥睨着低垂着頭首的陶暢。

半晌,終于開口命道:“朕喚陶度支來,是要提前告訴你,朕東巡時,你也要一同随行。”

******

慕淮離開汴京的那日,天氣晴好。

這日清晨,他先于容晞清醒,剛要起身,便見女人那只纖白的小手正緊緊拽着他的衣袖,不願松開。

容晞仍在睡夢中,可面上卻挂着淚轍,一看便是哭着睡着的。

慕淮心中疼惜她,便低首親了下女人柔軟的眉心,溫聲道:“乖晞兒,先松開朕。”

容晞意識朦胧,聽見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倏地驚醒。

待起身後,她覺自己面上濕.濡,眸中亦是略帶驚詫。

慕淮今日要去東巡,她竟是在夢裏哭了。

她活到這麽大,經過的變故不少,原本覺得自己是個挺堅強的女人。

可如今,慕淮只是要離開她一兩個月,她竟是如此的傷感和脆弱。

若按慕淮的話來說,自己現在這樣,便是矯情。

她何時變成這副模樣了?

慕淮神情微有些複雜,已然用指拭去了她頰邊的淚痕。

他對容晞叮囑道:“宮裏若有不懂的事,便問侍中程頌。”

容晞強耐着鼻間的酸澀,點了點頭。

慕淮又耐心勸慰道:“禦林軍的中郎将,随時帶着侍從護着你,你什麽都不必怕,朕會盡快回來陪你。”

容晞強顏歡笑,故作了副鎮靜模樣,對男人細聲道:“夫君放心,臣妾會等着你回來的。”

帝王東巡的陣仗浩大,兵馬已然守在了禁城正門的宣華樓前,容晞之前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

慕淮穿着視朔武弁,身量高大,挺拔如松。

帝王的面孔是極年輕英俊的,卻隐隐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殺伐決斷。

容晞與慕淮并肩而行,親眼看他乘上了帝王華貴的車輿,一路表現得雍容得體。

旁人看來,都道帝後是伉俪情深。

平地漸起揚塵,容晞站在巍峨的宣華樓前,見東巡的隊伍愈走愈遠,心緒卻是久久未能平複。

丹香扶着她,在一衆侍從的護送下,從宣華樓處,再入宮城。

一進宣華樓,再走上百步,便是有着鐘樓的紫瑞大殿。

這日秋高氣爽,旭日高照,斜陽有些刺目。

容晞閉目,微微地仰着頭首,強自抑着眼眶中的淚。

她在心中不斷地對自己講。

不哭,不要哭。

她要堅強,慕淮不在,她更要堅強。

她不能讓他的芝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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