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是我不忍傷害的人
“四叔竟真的将大伯父和大伯母貪墨族産的事給告了?還請了族老來主持公道?現在四叔是掌家人了?”沈寂被接二連三的焦雷轟得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侍書站在一旁,比他的反應還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嘴裂成了葫蘆瓢。
白馳給沈寂盛了碗湯,按住他的手,溫聲細語道:“可不就是這樣麽,要不然我被他們扣住做什麽?秦氏不做人,連我爹留給我的嫁妝鋪子金銀財帛都貪了去。還有你爹在世時置辦的私産,你娘的嫁妝,一樁樁一件件,四叔都要我禀明族老。”
侍書聽得解恨,握緊了拳頭,興沖沖道:“沒想到四老爺竟是這樣的狠人,我還以為……”以為他是個軟蛋慫包。
沈寂起初是震驚的,但他冷靜的也快,總覺得這事不太真實。
但凡一個人要做成一樣事,就算是隐藏的再好,也會露出些端倪。
家裏大伯父早年捐了官,在衙門裏有個差事。大伯母娘家本地秦氏,後臺硬。她本人又擅于鑽營,心狠眼毒。沈家其他幾房都被她壓的擡不起頭。
二房沒了。三房叔父混不吝,但是會賺錢,早幾年岷州地界鬧兵亂,三叔沒少發難民財。也因為這點,三嬸在大伯母跟前最有底氣,也敢于和她叫板,找她不痛快。四叔老實,幫忙打理家裏鋪子,整日埋頭苦幹,不惹事,也沒有多餘的善心照應別的人,因為他自己都有六個孩子要養。至于五叔,姑且稱作游俠兒吧,一心向往刀光劍影的江湖,沒什麽營生,依靠大房過活,這次出門也是應了秦氏的要求,将沈錦一同帶了出去,歸期不定。
家裏就是這麽個情況,要說三叔造大伯父的反,沈寂覺得還有些可能。至于四叔……
“怎麽了?”白馳明知故問,卻又拿起湯匙喂他喝湯,他哪還有嘴應話。
沈寂的臉轟得一下滾燙,腦子也跟着燒熱了。他這麽多年雖傾慕她不假,可也深知禮教宗法規矩,自懂事後別說肢體接觸了,連說話都避着些人,只私下裏碰上有些輕松模樣。
要說喂他吃東西吧,也不是沒有過。嗯,擒住他的頭發往後狠狠一拉,一碗苦藥硬是灌進了他的嘴裏。沒嗆死算他命大,可也一招就治好了他吃藥受罪的毛病。
她又兇又狠的時候,他尚且癡心不改。如今她溫柔起來,他更是滿腦子漿糊,她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了。
侍書終于有所覺,意識到自己身在此處是有多麽的礙眼,多餘。連禮都沒行,輕手輕腳的離開了。
合上門,腳還沒擡一下,一人在他身後說:“侍書兄弟,飯菜還在鍋裏熱着,您是去廚房就着熱鍋湯菜吃還是端您屋裏?”
侍書驚了一跳,看到楊婆子一張堆滿褶子的臉。一時極難将她嘴裏的話和她這個人聯系到一起,總之很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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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又上來倆個婆子,都是楊婆子的老姐妹,簇擁着噓寒問暖,态度和藹可親的一時讓侍書懷疑這些人被他早死的老祖母附身了。
白馳哄着沈寂用了晚飯,沈寂腳踩雲端,受寵若驚。
白馳知道沈寂喜歡自己,輪回的次數多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總會知道。确記得她第一次知道他有這心思時,一整個無語加難以置信。她以為她二人都被秦氏算計了,卻不知沈寂是心甘情願入套,且還暗自竊喜。
如果說,輪回這麽多次,如今回頭再看,有誰讓她不忍傷害?沈寂大概會排頭一名吧。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崩潰痛哭,言說自己困在輪回裏出不來,她想尋求解脫,想破局,想殺一些人試試……他,是唯一一個,只因為心疼她,動手自戕的傻子。
這個傻子啊,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就已經殺過他一次了呀!
她還記得滾燙的血濺在她臉上的感受,他不像其他任何人,沒有憤怒,恐懼,面容扭曲的詛咒,他只是不解,眼底一下子暈紅了,反握住她的手,輕聲問,“為什麽呀?”
血噴湧而出,他放開她,眼淚也落了下來,“是了,一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過往與眼前出現了片刻的時空交錯,她眼神定定,摸上他的發頂,“你沒有哪裏不好,你很好。”
沈寂一動不動,在她回過神,眼睛裏終于印出他的臉,才憂心忡忡道:“小馳,你怎麽了?你不開心?”
白馳笑了下,“沒有啊,我很好。”
沈寂猶豫了下,“我知道你……”
白馳捂住他的嘴,也不知該怎麽說他好,不管是哪一世,他都很關注她的情緒。即便這一年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他也總是偷偷的看她,琢磨她。
她願意陪他演一場沒有未來的夫妻情深,願意給他足夠的溫柔和虛假的感情,她想讓他感到幸福,可要是交心的話?
還是不了,太累了。
她已經受夠了。
“我去找四嬸說會話,你自己在屋裏念書,我去去就回。”白馳起身離開。
沈寂卻拉住了她的袖子,說:“你袖子的線頭裂開了,換一件再去吧。”
白馳沒有拒絕。
出了門,踏出小院,有下人聽到動靜,迎了上來。
白馳面上殘存的溫柔笑意一掃而過,只剩冷冷的厭倦,像是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失了興趣。
半個時辰後,白馳辦完事回來,外衣濺了幾塊血跡,沒進屋就扯了開,丢給楊婆子。
楊婆子面色蒼白,接了過去。
白馳推門進屋,屋內一盞豆大的火光,沈寂觑着眼,湊在跟前看書。房門大開,差點熄了火燭。沈寂兜手罩住,見她只穿了一身中衣,驚得瞪大了眼,“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白馳将包在手裏的帕子推到他面前,“四叔和四嬸給的,說你這麽多年受苦了,該咱們二房的,回頭等算清了賬,一并還給咱們。哦,衣裳蹭了髒東西,讓下人拿去洗了。”
沈寂手中沉甸甸的,不知為何心裏卻越發不踏實了。大概是一直倒黴受罪的人受苦受屈才習以為常,忽然天上掉燒餅了,只會感到不安。
“沈寂,你走大運了!”她忽然興高采烈的來了這麽一嗓子。
沈寂愣了下,也跟着笑了起來。他不願掃她的興,心裏的擔憂也說不出口了。
白馳看見之前脫下的衣裳被挂在屏風上,脫線的袖子也縫補好了,針腳細密,比有些老嬷嬷的手還巧,她笑了笑,沒說話。
她拉開被子,叫下人們送來熱水,沈寂手裏捏着書,走過來轉了一圈,又避了出去。大概是剛當夫妻,還很不習慣,他想為她做點什麽,又腼腆羞澀不知如何是好。
等梳洗完畢,白馳拉他上.床,散了床帳,解了衣裳。态度自然的像是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夫老妻。
沈寂面上通紅,急切的想說些什麽緩解尴尬:“娘子,此次鄉試我必中舉人。等明年會試,我定給你考個一甲進士。”
白馳:“嗯。”
沈寂:“娘子,你別看我童試,院試都考的墊底,堪堪勉強得中。哎,我跟你說個秘密……”他壓低了聲音,“其實我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的處境,我大伯母那個人吧,心氣兒高,見不得旁人比她兒子優秀……呃……”大概是想到了沈錦,他偷瞄了她一眼,見她無任何異狀,又孩子氣的炫耀起來,“我小時候就是不懂得藏鋒,才一直被拖到十五才準許進學。原本我想着,等我考取了功名,就遠遠的離了沈家,從此後天高地闊,再不被人管束,不受人嫌氣,挺直了腰杆做人!”
白馳:“嗯嗯。”
沈寂察覺出她的敷衍,熱切道:“小馳,你要信我,我是認真的,我一定會很努力,讓你過上好日子。”
白馳撩起眼皮子,帳內又黑又暖,她擡起手勾住他的脖子,按到唇邊,“我知道的,我的郎君必連中三元,封妻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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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困在輪回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早就爛了心肺。要說良知,也實在有限,多半時候,她更心疼自己。但凡沈寂再蠢笨一點,對她也不是真心,不會時刻都留了一個心眼關注她,她都願意陪他玩一玩小嬌夫的把戲。
可是連她自己都知道她已經不正常了,又怎會留沈寂在身邊?她說過,她不忍再傷他。
所以當第二天醒來,沈寂還沉浸在和新婚妻子情投意合的甜蜜中,白馳已叫人收拾好他的行囊,直白幹脆道:“郎君,今日.你就回麓山書院念書去吧。”
沈寂一口湯餅銜在嘴裏,呆住了。
白馳說:“你不是說你要努力考取功名,讓我過上好日子?”
沈寂咽下嘴裏的食物,握住她一只手,“好,我去。”
用完早膳,他又猶豫遲疑起來,“家裏最近不太平,我這麽走了還是不放心,要不再等幾日?”
白馳:“讀書要緊。”
沈寂:“可是……”
白馳:“磨磨唧唧非大丈夫所為。”
沈寂:“那我去同四叔辭行。”
家裏出了這麽大亂子,他不是沒懷疑沒想法,可自從他爹娘去世後,沈家人就沒拿他當家人,家裏的事他說不上話更插不上手。他對這個家沒歸屬感,沈家的長輩對他也無半分憐惜。大概沈家人骨子裏的冷血也是從老太太那傳下來的吧。
白馳陪着沈寂一起去見了四叔,四叔果然如白馳所說掌了家,因為他住進了東邊原本屬于大伯父一家的最寬敞的院子。
四叔待他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樣不冷不熱,只是偶爾遞過來的眼神透着小心翼翼,讓他非常不解。間或擦一擦額上的汗。
沈寂心說,今日秋高氣爽,早晚都要穿厚衣裳,四叔怎地如此怕熱?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他倒是想給四叔把個脈,盡一盡侄兒的孝心,白馳已有些不耐煩,拉着沈寂告辭了。
這次回書院待遇不錯,不僅有了足夠的銀兩,還有了馬車。
侍書圍着馬車轉圈圈,眼熱心熱,恨不能立刻揚鞭,一展本事。見到沈寂過來,他興高采烈的迎了上來,嘴把不住風的就要說什麽,一看四周的人,生生忍住了,直沖他眨眼咧嘴笑。
白馳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幹糧肉脯和水,說:“路上小心,走大道,不要圖快走無人的小路。”
侍書興沖沖道:“娘子放心,最近幾年官府查的嚴,狠剿了幾座山頭,基本上都看不見土匪下山作亂了。”
白馳點了下頭,“我曉得你會趕馬車,就不另外配馬車夫了,要是鄉試得中,也不用回來報喜,直接進京準備會試,盤纏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你伺候好你家公子,缺什麽差人送信回來,我會讓人給你們送。”
沈寂聽白馳說鄉試中了不必回來,結結實實愣了下,他告訴自己她是為了他好不想他分心,可心裏還是止不住的泛了酸。他總是念着她,想着她,願時時都和她待一處,一刻都不想分離。她倒好,新婚第三日就攆郎婿走,半點不容情。轉念一想,又覺自己太小兒女情長,娘子比他幹脆果決,也更認清現實,且積極面對生活。此刻小小的別離是為了将來更好的團聚。
他懷裏抱着幹糧,立誓道:“娘子放心,寂絕不讓娘子失望。”
白馳拉着他的衣襟拍了拍,說:“我知道的,你乖乖念書,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還有,往後夜裏看書,用好蠟,多點幾根,別為了省幾個錢,熬壞了眼睛。咱們有錢了。”
沈寂的性格中其實是有些黏黏糊糊的,大概是小時候得到的愛太少,但凡有誰對他好,他總想再靠近一些,在她身邊再待的久一些,不舍別離。
白馳果決,讓侍書牽馬,直将人送到了大門口。揮手,告別。
侍書自昨晚就一直被人奉承,搞得他暈暈乎乎的都有些頭重腳輕了,今日又得馬車還有大筆盤纏,只覺得公子自從成親後,好運跟着就來了,而他也雞犬升天。趕着馬兒,豪氣萬丈,不等他家公子扒着馬車同娘子依依惜別,一鞭子下去,縱馬而去。還歡快的叫道:“沒想到我侍書也有今天!”
馬車遠去,揚起一片塵土。
白馳看着馬車消失在視野內,有些疲憊的捏了捏鼻梁,再擡起頭,目光寒涼,嘴角一絲笑紋也無,像是陡然間被抽走了活人氣,陰森腐朽的宛若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