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斬夫郎》
沈家的大宅太冷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活人氣。
白馳半點不覺得是自己身上出了問題,既然沈寂已經走了,她便無所顧忌,于是叫來楊婆子,讓她去戲班子叫來一出戲,吹吹打打的熱鬧熱鬧。
戲文就點她最愛看的《斬夫郎》。
如今的大周帝後并稱二聖,同朝聽政。這個《斬夫郎》就是源自姬後的一段世俗傳聞。
說是有一年姬後回鄉祭祖,偶遇一鄉間不平事,一郎姓女子本是鄉間一屠戶之女,長的雖不貌美,卻十分彪悍能幹,父女二人掙得頗豐家資。因着偶然救了一落魄秀才。秀才名叫薛舉,有一寡母,母子倆個相依為命,靠縫補漿洗供薛舉讀書,奈何薛舉屢試不第,又不肯潛下心來謀個營生。母子二人過的十分凄苦。後來老母病故,薛舉就斷了糧,差點餓死在田間地頭。
郎娘子将薛舉救回家照料,本是抱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想法,哪知這薛舉極會哄人說好話,又長了一張俊臉,這一來二去就有了感情。
原本郎屠戶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總覺得一個大男人整日裏滿口之乎者也,下地沒四兩力,讓燒飯灑掃又嫌棄辱沒了讀書人的斯文。奈何郎娘子被迷昏了頭,死活要嫁。郎屠戶想着女兒年歲也不小了,以往他讓她嫁,她都說要束發當姑子,如今真心想嫁,他要再阻攔,真就誤了女兒的終身,思來想去,只有勉強答應。
起初一切都好,有了郎屠戶父女二人的供給,薛舉豐衣足食。郎娘子務實,規勸薛舉不要死心眼的一頭紮在功名上,可先找個安身立命的營生,再謀劃遠大前程。她是個肯拿大主意且行動果決的人,不顧薛舉的反對拉臉子,忙裏忙外籌建了學堂。薛舉起先很不高興,後來等真正教了書,感受到孩子們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拜,又掙了束侑周全自身,心也漸漸開闊起來。說到底,他根深蒂固的考取功名為自身第一要務其他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下九流營生的想法,都是原自母親的執念。
後來郎娘子生下一女,一家子也過的紅紅火火。這薛舉大概是有妻福的,自從成家後,運氣也好了起來,因着學堂裏有個陳姓的學生家裏是做生意的,門路廣,薛舉同陳家人往來,發覺自己在生意經上頗有些頭腦,也漸漸不再執着科舉。後來關了學堂索性跟那陳家主一門心思學做買賣。這走南闖北,眼界開闊了,錢也越賺越多。
在郎娘子又生下兒子後,郎屠戶因為一場意外沒了。薛舉身在外地借口生意忙不過來,沒有回家奔喪。
郎娘子是個能幹的女人,能自己幹的絕不為難丈夫。辦完了親爹的喪事,既要周全家裏倆個孩子,又要忙着外頭營生,分身乏術。
她不清楚丈夫在外過的好不好,有沒有掙到錢。只盼着他能早些回家,可是丈夫又同她說了,他已經在科舉上失了信心,要是在生意上還做不出成就,那他不如死了才痛快。郎娘子怕丈夫死心眼想不開,一直不敢給他壓力。
直到有一天,一老鄉告訴她,她丈夫在通州開着幾間生意紅火的鋪子,買了大宅,養了娘子,還請了老媽子買了丫頭。郎娘子震驚過後,決定親往通州要個說法。于是當即變賣家財,帶着倆個孩子上路。
事情果然如老鄉所說,薛舉确真在通州買了房置了産娶的還是陳家的族親。
郎娘子絕不是那等遇事只會哭泣的柔弱女子,當即敲了鼓告了官,拿出身份文契,以及鄉裏三老的手印——她也不是毫無防備而來,來之前就讓三老寫清楚了她夫妻二人的婚姻事實,以及相識成婚經過。
縣太爺見事實明白清楚,讓衙役将薛舉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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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重情重義,又為薛舉生兒育女,還曾救過他性命,又幫他謀了一份營生,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休了她,還被縣太爺狠狠申饬一番,不僅前段時間花了重金打算捐個官的銀子打了水漂,家裏一直被尊為大娘子的陳氏女,也只能打發回家。
說來這陳氏女也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前頭已嫁過兩次人都死了丈夫,不過她長的十分美.豔,勾.引男人很有一套。陳家女本以為郎娘子一鄉村婦人沒什麽見識,蠢頭巴腦的,沒想到行事如此周全有膽色。當即恨的收拾包袱就滾回了娘家。
卻說這郎娘子可真是個過日子的好女人,告了丈夫這一次,也不再痛打落水狗胡攪蠻纏。給兒子女兒找好踏實仁厚的嬷嬷奶媽子,又去鋪子轉了圈,叫夥計認了女主人,冷了丈夫兩天,才同他開誠布公的說:“我心知這家業都是你掙的,我突然過來,占了這裏,你心裏肯定不高興。我也知道你這些年在外面跑生意陳家給了你不少幫助,要是你真對那陳氏有情,可将她接回家來。到時候東西屋,我同她各居一處,互不打擾。将來她要是生了孩子,也可記在我的名下,同為嫡子。但有一點,我為正妻,她只能為妾。除了這點,你要是樂意寵愛她,一年到頭只去她屋子便是,我絕不會怨怼你二人。你可明白?”
薛舉聽了這話,大松一口氣,備了禮物歡歡喜喜的去接陳氏女。
再說這陳氏女回了娘家後并不好過,婚姻上接二連三的出問題,當初非要嫁有婦之夫自甘下賤,如今落得被白玩一場的下場,家裏人只對她斥責打罵,恨不得絞了她頭發做姑子。幸而郎娘子不計前嫌,讓夫郎将她迎了回去。
原本,到此也該皆大歡喜了。男的繼續做買賣賺錢養家,女的各安一片天地,互不打擾。陳娘子要夫君寵愛那就給她,郎娘子不争,只一門心思将倆個孩子撫養長大。
然而人心不足便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不久之後陳娘子有孕,想到将來孩子要認郎娘子做嫡母,她便日夜痛哭不止。郎娘子聽得煩心不已,直言:“我讓你的孩子記在我名下是為了他将來在外頭好擡得起頭做人,又不是要搶了你的孩子我來養。面上我給你孩子體面,是因為孩子無辜。私下裏我管你兒子叫你娘親還是姨娘。你已經搶了我丈夫,我都不同你計較,怎麽?你還想搶我孩子的爹?搶我孩子嫡子的身份?你要真這麽委屈,幹脆也別記在我這嫡母名下了,就做你的妾生子也很好!”
因為這番話,陳娘子确實安生了一陣子,然而一個惡毒的念頭也在心裏湧起。而薛舉本也不是老實本分的人,陳娘子有孕,郎娘子長得也确實不好看,當初是沒辦法吹了燈都一樣,現在有了銀錢,自然挑挑揀揀起來,偶爾也會去逛個花樓什麽的,這些被郎娘子知道了,又是一頓詛咒打罵。她已對他沒了夫妻之情,但還想孩子有個體面的爹。
薛舉早就對她懷恨在心,又加上陳娘子日夜的吹枕頭風。一個毒計就在二人心頭形成了。這日,薛舉突然異常熱情的要帶郎娘子出去散悶,郎娘子本不願,但看大女兒興高采烈的樣,也就同意了。
當天傍晚大雨,歇在莊子裏,薛舉居然對她十分溫存。郎娘子心中十分感動,誰知到了後半夜,一陣緊迫的窒息感逼醒了郎娘子,原是薛舉竟然用腰帶勒殺她。
郎娘子畢竟做過屠戶,身強力壯,奮力掙紮,還是叫她給掙脫了。薛舉是抱了必殺的決心,随身還帶了刀。夫妻二人在屋內搏鬥。打砸聲驚醒了睡在隔壁的大女兒。
大女推門進來,月光灑進屋,父親正将母親壓在地上,刀尖抵在喉嚨上。
郎娘子看見女兒,當時只覺心如死灰,她心知自己要是被薛舉殺了,必将是女兒一輩子的陰影。更何況,薛舉已經瘋了,她甚至不确定他會不會因為害怕事情敗露将女兒也殺了。
畢竟這年月,死個把人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掩埋了屍身,一并推給土匪。再過個幾年,也沒人會記起這世上還曾有過她這麽個人了。
大概是母愛真的會讓人産生無窮力量吧,郎娘子在滿身傷痕,筋疲力盡之時,竟成功反殺了薛舉。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當然不可能輕易就這麽完了。
或許薛舉這個人死不足惜,可是他這些年賺取的豐厚身家卻有人惦記。陳氏女是本地人,親生父母家貧,親兄弟個個游手好閑。
為了謀奪薛舉家財,這些人硬是要将郎娘子沉塘,為親姐夫報仇雪恨。
父權社會,男權統治,雖然薛娘子處處在理,皆有苦衷,殺人也是誤殺,但掌握着絕對話語權的絕大多數男人們根本容不得殺害親夫的女子存活于世。
他們的眼裏只有郎氏悍妒,欺壓妾室,毀了郎婿前程,動辄逼迫打罵,逼得丈夫整日愁苦郁悶,有家回不得,夜夜在外買醉尋求一絲安慰,就這也招了郎氏的恨,不得自由。
為郎氏叫屈的也只有真正和她有往來的幾位後宅婦人和家中仆從。然而她們不識字,不在外經常走動,不會書寫詩篇,不知如何編撰故事。那些會讀會寫的聽信了陳家叫人散播出去的故事版本,憤慨的同時又添油加醋傳播了出去。直将郎氏形容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鬼惡妖。很多人并不了解事情真相,一些後宅婦人甚至還聚在一起痛罵陳氏丢了她們女人的臉。
《郎氏案》群情激憤,不殺她不足以平民憤。
最後在縣太爺的監督下,要将陳氏沉塘。
縣太爺當年為了貪墨薛舉捐官的銀錢,借口郎娘子的狀告借題發揮,光收錢不辦事。此番應了陳家人允諾的好處,更不會為郎娘子做主,将錯就錯,黑了心肝。
要說郎娘子爽直,善良,敢愛敢恨,到底是有福報之人。
她養了個好女兒。
小小的女娃子,頭上幾根黃毛,話都說不明白,就敢去攔姬貴妃的鳳駕給親娘喊冤。(當年姬後尚未封後)。
人人都當郎氏必死,看熱鬧的鄉民數以千計。誰知姬貴妃突然駕臨,當着數千百姓的面,重審此案。
此案并不複雜,不過是有心人掩蓋,歪曲事實,又觸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再以訛傳訛。将一個無辜可憐又堅強善良的女子推向絕路。
姬貴妃申明此案,當即怒不可遏。
當即罷了縣太爺的官,收監待審,又将那些背後造謠推波助瀾之人一一捉拿按律或當場鞭笞或入獄關押。
後來仍不解恨,将已下葬的薛舉拖出來斬首示衆!
這一斬不知斬痛了多少人的神經。
郎氏冤屈大白天下。
因為姬貴妃的雷厲風行,為民做主,四海傳播。
這也為她日後封後贏得了許多好名聲。但也有說她太過狠毒了些,老話常言入土為安,都已經死了的人還要拖出來斬首,作為婦人,實在不夠心慈。
這也導致了,解氣的越發敬愛她,心虛的越發畏懼她。
後來這件事被人編成了折子戲,就有了這麽一出《斬夫郎》。
白馳面無表情的看着臺上的“郎氏”哀哀切切的哭,乞求丈夫憐惜,心內嘆了口氣,“真是戲班子不同,戲子的理解也天差地別,像郎氏那樣敢愛敢恨的人,又怎麽可能這麽委委屈屈的乞求丈夫憐愛?她應是一個有思想有謀劃不會逞一時之氣讓自己過的不好,也絕不可能委屈求全到這種地步,沒有男人,她又不是不能活……”
心中的厭倦剛剛湧起,忽地一個小人兒鑽到了她的身旁,小小聲道:“娘子,娘子,我剛才看見二公子偷跑回來了。”
白馳仰靠在太師椅上,姿态散漫閑适,下首一圈沈府的婦孺下人,個個看得津津有味。老太太更是嘴裏嗑着杏仁瓜子接連拍手叫好,全然忘記了她還有兒孫被關在屋裏“閉門思過”。
小女孩矮蹲在她椅子旁,仰面看她。
是個機靈的小鬼。
不遠處楊婆子瞧見,猶豫不決,她摸不準新任女主人喜怒,一時不知該不該過來拿下鈴蘭,将她攆走。
白馳揉了揉額角,“你說的是?”
鈴蘭認真道:“就是早上剛走的二公子,您的郎婿呀!他又回來了,翻牆進來的,我瞧見了。”
白馳的動作頓住,一聲發自腹诽的無奈嘆息,“這小子,真讓人不省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