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路見不平

周秀如被捆了雙手吊挂在豬籠裏,她沒有被堵上嘴,無知無覺,一臉麻木。圍觀的百姓朝她扔石頭,扔爛菜葉,她也無動于衷。若不是那胸口還起伏着,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她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渾濁不堪,頭發全白。明明才三十八歲,卻像個年近古稀的老妪。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無疑,大概是提前回光返照了,她的臉上顯出了異樣的神采,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的生活。她已經好多年不曾夢到少時的情景了,就像是一段鏡花水月的夢,假的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十九年的快活肆意,傷了至親的心腸。十九年的苦難搓摩,嘗遍人間疾苦。她這一輩子剛好被打了個對折。她的腦子又開始模糊了,苦難已叫她不會思考,回憶也變成奢侈。

她閉了眼,感受冰涼的河水漫過她的身體。

“不能這麽便宜她了!”王駝子忽然躍過人群,抓住即将被浸入水中的豬籠。“賤婦應該被扒光衣服騎木驢!好叫她知道背叛男人的下場!”

這一句話瞬間在人群中燃爆,有懶漢閑漢瘋狂叫嚣,有人露出不忍之色,有婦人悄悄捂住孩子的眼想偷偷離開,卻又被好事者叫住,不準離開。更多的人則是一臉冷淡麻木,交頭接耳的議論紛紛。

周秀如被人扯着頭發從豬籠裏拽了出來,有人立刻上前,七手八腳的扯她衣裳。醜陋的老妪又有什麽好看?可人類天性的殘忍卻将這一幕演繹成徹頭徹尾的狂歡。那笑都不像是人類能發出來的。

周秀如求死的平靜終于被打破,嘶聲尖叫,拼了命的掙紮。從她十九歲後做人的尊嚴一再被踐踏,從不同的人手中倒賣,輾轉在各色男人中間,以前她還罵別人“人盡可夫”,如今昔年犯下的口業都應驗到了自己身上。

人在做天在看,她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那這些人呢?他們也該死!該死!

周身驟然一松,接二連三重物摔出去的聲音。

白馳似笑非笑的臉上凝滿冷意,她卷了一把寬袖塞進袖口,“廢話我也不多說了,今日我就是來多管閑事的。你們要她死先過了我這關,要是沒這本事,趕緊滾回家去,這事就了結了。”

王駝子站出來,拉開架勢正要開罵,白馳腳尖一勾,一塊土疙瘩急速飛去,精準無誤的砸進嘴裏,傷了牙齒和舌頭,滿嘴的血,混着泥土,噎得他直翻白眼。一個踉跄,跌坐在地。有人不嫌事大,大叫:“死人了!王駝子叫她給踢死啦!”

圍成一圈的人鬧哄哄的迅速聚攏,先前被踹飛的幾個無賴也都相繼爬起身,捂着嘴臉扶着腰,叫罵不止。

也有人仗着人多勢衆,想一展威風,豎起先前扛豬籠的木棍兜頭就朝白馳砸去。白馳不慌不忙,就那麽輕而易舉的捉住一頭。衆人只看到握住另一頭的壯實漢子就這麽随着木棍的擺動來回不停的奔跑,最後反被挑起,猛得一甩,扔進了湖裏。

撲通一聲,砸出巨大的水花,仿佛也将每個人的神魂給激蕩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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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終于知道怕了,不住後退。村正躲在人後喊話,“大膽女匪!我 ……”

白馳将握在手中的粗木棍朝人群抛去,人群一哄而散,那木棍落在村正腿前,彈了幾下,砸着了他的腿。村正哀嚎一聲,跪在地上,大聲疾呼,“斷了!斷了!”

王駝子第一個爬起身,抱頭就跑,一面跑一面喊,“救命!”

其餘人等見狀,也紛紛效仿,男女老幼,一哄而散。霎時間有被撞倒的,踩傷的,哭爹喊娘的。竟是一盤散沙似的,瞬間都跑沒了影。

也有一個身穿破爛灰布的女人沒跑,面上手上都是傷,面容凄苦。小心翼翼的拿眼角偷瞄白馳,像是一時下不了決定。

周秀如大概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半天沒反應。

白馳瞥一眼她,蹲下身,“還能起來嗎?”

周秀如望向她,一臉茫然。

“娘子,怎麽回事?”

白馳去如疾風,等沈寂一行人慌裏慌張的趕過來,這裏已秋風掃落葉般,惡人都走了個幹淨。

沈寂自白馳身後探過身子,滿含關切。

周秀如躺在地上,渾濁的眼睛在看清白馳背後之人時,猛得定住,很突然的,整個身子都震顫了起來。

沈寂只當她犯了病,越過白馳,握住周秀如的一只手腕把脈,誰知她反而兩手緊緊握住他,死死扣住,面上顯出奇異的神采,直着眼,像是得了癔症,嘴裏喃喃有詞。

沈寂仿佛聽她連續叫了幾聲,“謝郎。”

不等沈寂反應,白馳擡手敲了周秀如的酸筋,一把将沈寂拉得倒退好幾步。沈寂感激的看向白馳,心中暖融融。

周秀如卻發了瘋似的,捂住自己的臉,整個人佝偻成一團,“不要看我,別看,不要看,”她嗚嗚的哭了起來,羞恥的,無地自容的,悲傷絕望的難以描繪。

“大娘子,你認識她?”鈴蘭終于問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

白馳:“不認識。”

衆人:“……”

白馳:“路見不平。”

沈寂立刻道:“娘子好心腸。可現在怎麽辦?帶上她一起?還是另尋個地方安置她?”

跪坐在另一邊的婦人膝行過來,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求娘子帶上奴一起,求娘子也救奴一命。我也是被拐來的,我已經給我男人生了三個娃了,但他還要将我典了出去給別人家生孩子。我不是牲口,我也是人啊!”她嗚嗚的哭了起來。

鄉下地方這樣的事很常見,女人又怕自己不夠慘,激不起他們的同情心,着急的表示,“我還有把子力氣,我可以背着秀兒姐跟着娘子走,絕不拖累娘子,不叫娘子為難。”

白馳點了點頭。

婦人面上顯出大喜之色,着急忙慌的将周秀如背在身上,催促衆人快走。

鈴蘭卻在這時站了出來,面露難色,“娘子。”她是貧苦人家出身,最了解窮鄉僻壤的刁民是有多難纏。這些人為着一兩個瓜果雞蛋都能打破頭,人命在他們眼裏不算什麽,但女人卻是他們的私産,帶了她們走,無疑是在人家門戶上搶劫金銀,這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郎官是要進京趕考,您這樣怕是要惹麻煩上身啊。”鈴蘭說。

沈寂亦是如此想,可他更佩服娘子的勇敢善良,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那麽情.人惹出來的麻煩也只能叫平淡枯燥生活的調劑了。

“那咱們快點走!”沈寂拉住白馳往前跑。

很快,衆人從田間地頭上了官道。

侍書瞪大了眼,看向倆名農婦,又望像張九郎,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上車,”沈寂先托着白馳上車。

背着張秀如的農婦赤着腳,滿身的泥污,幹草一樣的頭發,讓人忍不住懷疑這二人身上都有跳蚤。

不用懷疑,确實有。

沈寂犯了難,婦人自覺道:“不用管我們,我們跟着後面走,只求貴人能帶上我們同行就行。”

沈寂咬了咬牙,忽然間遠處傳來哄叫聲,再顧不得許多,“快上車!”

鈴蘭從車窗探出頭,看到先前被打跑的人又舉着鋤頭扁擔往這邊跑來,驚得栽倒在車內,大叫:“我的媽呀!”

張九郎也很慌,本就虛弱蒼白的臉更白了。

侍書不等人坐穩,一鞭子打在馬背上,口內念着:“對不住了馬大哥!”

沈寂鑽進車內,原本寬敞的車廂變得擁擠不堪,他先是握了下白馳的手,安慰道:“不要怕,沒事的。”又忙不疊的去找包裹。

一車的人全都慌了神。

灰衣婦人和周秀如緊緊抱在一起,這二人心裏清楚的很,此番要是被抓回去,等待她們的只會是比死還可怕的苦難。

鈴蘭畢竟還是個小女娃,看到那倆女人這般凄慘的模樣,也怕自己被這些愚昧無知的村民給抓了,落得跟她們一樣的下場。這年頭,個把舉子家眷被殺被搶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就是欽差大臣枉送了性命,朝廷也不可能派兵來剿,因為他們畢竟是民不是匪啊。

沈寂從箱籠內扯出一堆瓶瓶罐罐,給鈴蘭和九郎一人塞了兩瓶,說:“看準了往那些人眼睛鼻子撒,別浪費了。”

鈴蘭:“這是什麽?□□?”

沈寂:“……”

車轱辘壓到一塊地窪,整車的人“哎呀”一疊聲,差點翻了個跟頭。

張九郎剛好将瓶子打開,往前一撲,撒了對面倆婦人一頭一臉。

不消片刻,二人齊齊眼白上翻,同時暈死了過去。

張九郎目瞪口呆。

卻在這時,鈴蘭“啊啊啊”失聲尖叫,眼見着那些人越追越近,有人竟用自制的弓箭朝她們射來。

箭頭铮得一聲,射在門板上。

鈴蘭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覺此事難以善了,她們這一車人都要受連累吃大苦頭。心急火燎間甚至生出了将那倆個婦人扔下車的念頭。

又一枚箭頭釘在車門。箭尾尚在震顫。車門忽地被拉開,白馳反手拔下箭頭,朝那射箭人擲去,竟是紮入那人的臂膀。那人大叫一聲,松了弓箭。

白馳不知何時已脫了礙事的外袍,只着了內裏利落的短打。她松了筋骨,擋在人前。那些人只遲疑了一下,仗着手中大小農具,喊着口號,只管往前沖。

瞬間,白馳陷在人群。

沈寂都快急瘋了,厲聲喝止侍書停下馬車。不待停穩,就要往下跳,幸而鈴蘭反應快,一把抓住他的一條胳膊,張九郎也随即反應過來,抓住另一條。

不等幾人再生出什麽膽寒的情緒,三人眼睜睜看着白馳就跟那水墨畫似的,輕松寫意的将一群手持農具的壯漢都撂倒在地。拳拳到肉,一擊到骨。

沈寂驚呆了。

鈴蘭稍好一些,她是見識了白馳收拾沈家人,可那些人都被捆綁着,不似這般窮兇極惡,揮舞棍棒。

最正常的大概要屬張九郎了,先前侍書吓唬他說的那些話,他是聽進了心裏。如今看白馳擺平這些人,心裏只有安全感。他很慶幸跟對了人,這次他一定能平安到達平京城了。只是,他也越發的畏懼白馳,這就是後話了。

且說此刻,白馳将這些人打倒後,雖未傷他們性命,卻也沒讓他們好過,心底的暴虐情緒發作,一一踩過他們的臉,恨不能将他們踩進土裏。

她面上虛假的溫柔和順的笑意消失,背對着沈寂他們,只剩冷酷殘忍。

有人罵她,她踩過人群,在他面前蹲下身,五根指頭按住他的天靈蓋。仿佛千金重壓,那人只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頭蓋骨碎裂腦漿迸濺。

“娘子!”沈寂喊了這麽一聲,匆匆而來。

那人頓覺滅頂的壓力消失,腦子發懵,耳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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