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行路
沈寂才剛合眼就被白馳推搡醒了,她說走。沈寂一句話都沒多問,一面穿衣,一面去喊侍書等人。昨夜那場大亂,所有人都醒了,包括路上他們搭救的周秀如二人,偏侍書好瞌睡,一覺到天亮。張九郎則是因為吃了藥,也是好眠。沈寂試了他的熱度,燒已經退了,他睜了眼,親熱的叫了一聲“寂哥哥”。侍書看不慣,嘀嘀咕咕,“主是主,仆是仆,叫爹也沒用。”
沈寂說:“我們馬上就走,能起來嗎?”
張九郎坐起身,精神飽滿,“我感覺睡了一覺,什麽病都好了。”
沈寂有條不紊的張羅下去,趁着大家夥收拾的功夫,親去廚房,和面攤餅。周秀如瞧見了,悄沒聲息的走過去,蹲在竈前幫忙燒火。沈寂做事面上專心,實則心思玲珑,一心數用。周秀如一直在偷看他,他心中有數。
“嬸子可是覺得我像什麽人?”沈寂忽然道。
周秀如吓了一大跳,慌亂道:“是是,”又急忙否認,“沒有,沒有。”
沈寂笑了下沒說話,迅速而熟練的攤好餅。
他氣質溫和,容貌俊美,即便是在煙熏火燎的竈房,也給人一種超脫塵世之感。
周秀如說:“公子是讀書人,不該在竈房打轉。”
沈寂長的仙氣飄飄,實則他心裏最清楚,他就是大俗人一個,只想挨着娘子過安心日子,将來生兩三個孩子。他謹慎本分,謀個官職,養活妻兒,一家子和和美美,他這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他也深知一些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懶得去解釋分辨,面上點點頭好說話的樣子,“嬸子說的是。這裏離下塘村并不遠,咱們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周秀如一聽下塘村三個字,臉色就變了,不消人多說,埋頭做事,動作比他還利索。
等一行人收拾停當,又用了早膳。店家和沈寂又因為房錢推拉了起來。
店家聽說沈寂要走,非要将飯錢和房錢還給他,以答謝他夫婦二人的救命之恩,态度謙卑熱情,同昨日陰陽怪氣的模樣天差地別。侍書看得直癟嘴。心中冷笑,面上驕傲。
沈寂面上不動聲色,故意提高了聲音道:“店家快別這麽說,我夫婦也沒幫上什麽忙。小生岳丈曾是徐州長史,家娘子自小耳濡目染會些花拳繡腿。昨夜還是仰仗那位雷小兄弟拼死一搏,才叫我家娘子偷襲成功,就這,娘子也吓得不輕。等我回房才發現,娘子也不知何時暈在了客房內。”
店家一聽這話啊呀一聲。
Advertisement
沈寂沉重道:“倒是那位雷小公子可憐,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卻是一腔俠義心腸……”
他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少年身上,乃至于官差來問的時候,衆人也都一勁的為少年說話。
衆人都聽出沈郎君的意思了,不想牽扯到後宅婦人。情理之中。任誰家郎君都不願娘子抛頭露面,随意被人評論。既然人家不願領這份功勞,那些因為少年奮不顧身活下來的人自是很願意少年能因捉匪有功,在官府那裏有個獎賞。
很多人在面對強敵的時候,會退縮怯弱,會自私自利選擇視而不見保全自己。但擁有善心與此并不矛盾,事後回過神來,更覺慚愧,民風淳樸的地方不缺熱心人,雷公子父親的身後事已有人招呼四鄰幫忙操辦了。
沈寂一行人上了馬車,店家幫忙,又給另雇了輛驢車。周秀如孫氏二人坐在驢車上,張九郎本想上馬車,侍書呵道:“你怎麽一直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後面驢車去!”
張九郎面上一紅。
沈寂攙着白馳的手上了馬車,剛進去,白馳就将頭上戴的帷帽摘了,丢在一邊。這是沈寂不知道從哪兒尋來的,白馳臨出屋的時候,他給系在了頭上。沈寂略有些不自在,無所适從的将帷帽抓在手裏。
兩倆車來到城門口,沈寂坐在車前,手裏捧着一方盒子,裏頭裝了一應過關文書。昨夜受了驚吓的過路商旅或走親訪友的鄉下人都擠在城門口要出城。哪知昨夜出了那麽大亂子,官府下令嚴加盤查,底下執行的小吏竟借此機會斂財,收受賄賂。一應付得起銀子的都給予放行。
排隊的時候,四周的百姓都在議論昨夜之事,有消息靈通的說昨夜有京中貴人歇在蕭縣,所以才會迅速剿滅了匪患。原本靠在驢車內的張九郎忽然伸出腦袋問了句,“京中貴人?可知是哪位貴人?”
說話的人見是個小少年問話,不予理睬,又同身邊人滿天是牛的胡吹了起來。
“聽說昨夜還有一位豪傑義士拔刀相助了!自東往西而去,如同蠻牛過境,片甲不留!”
“是啊是啊,”沈寂探下身子,一臉驚喜篤定道:“我聽說是本地山神顯靈了,護衛一方百姓!蕭縣自古人傑地靈,神佛護佑。若不然昨晚那場大亂不知要傷亡多少。”
“對對對,”立刻有人附和道:“肯定是英靈護佑咱們蕭縣百姓!昨晚我瞧得真真的,那人身高一丈有餘,手執通天巨杖,只敲暈山匪,不傷人性命。分明就是山神顯靈!”
“我聽說神仙掌因果,見到不平事,只小懲大戒,不傷人性命!”
三人成虎,越傳越玄乎。
白馳對沈寂這謹小慎微的性子,不知說什麽好了。跟着他,似乎萬事不用太操心,他都能打點妥當,可也不夠快意潇灑。
出了城,并未直奔京城,而是繞了路往雍州而去。
緊趕慢趕,終于在兩日後,到達雍州城。沈寂都沒入城,只贈送了些銀兩和幹糧,周秀如孫氏再三叩謝拜別後,這一番短暫同行的緣分到此結束。
重新啓程,沈寂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神情輕快。直覺讓他不喜歡周秀如,她看他的眼神有時候直勾勾的,讓他渾身不自在。他自以為送走了她,此生必不會再見,這一段路見不平的緣分到此為止,然而他又哪裏知道,巧合生因果,或許在當時看來一段微不足道的緣分,卻讓他的一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
此後直奔平京而去,一路平順再沒發生什麽意料之外的事。
主要是不久之後,白馳就被診出了身孕。沈寂并不意外,在他心裏他夫婦二人恩愛親密,有孩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早有準備,殷殷期待,對白馳更是關懷備至。
白馳倦怠的很,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脾氣古怪又懶散。沒有初為人母的欣喜,也沒有為即将出生的孩子準備一應物品的打算。整日裏,發呆的時間更多了。
倒是侍書拉長了一張臉,倍感焦慮,偷偷說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被鈴蘭聽了去,揚手要打他,侍書一二三四五列了諸多現實問題。人活着,衣食住行,樣樣都得打算。他私心裏一直覺得娘子不該跟着公子出門,一來會打擾公子讀書,二來,如今娘子這般,為了照顧她的身體,路上行程又要被耽誤。本來打算的好好的,早早去平京城拜訪知名的學子、大儒,好好讨教一番。如今別說這些了,能年前趕到平京就不錯了。他為他家公子能不能高中愁斷了心腸。
一場大雪,天地銀裝素裹。
因為白馳突然有興致,想去北方看雪,馬車又往北邊走了許多路。
沈寂勸不動她,只能依她,一路勞心勞力。
侍書除了幹着急也別無辦法了。反倒是張九郎脾氣大了起來,自以為忠臣良将的勸了沈寂很多次。
張九郎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大丈夫當展宏圖之志,不可拘囿于兒女情長。女子也當以郎君前途為重,不可自私任性。
張九郎一路受沈寂照顧,心底裏早将他當成親哥一般。因着白馳陰晴不定,脾氣古怪,張九郎本就對她敬而遠之,又見她所作所為,對沈寂呼來喝去,心中早就不忿。他還是小孩兒,尚不懂男女間的情意,又聽侍書偶然提起,白馳是沈家大郎不要硬塞給二郎的,心裏更是心疼寂哥哥。
這日,他實在忍不住,振振有辭道:“我覺得她就像個男人,而寂哥你就像是她的姬妾,被她捏在手心裏,高興了就哄幾句,不高興了就棄之不顧,不管不問!”
“寂哥,你是男人,怎能受一個小女子如此折辱?我是替你鳴不平!替你委屈啊!”
彼時,沈寂正蹲在破敗的客棧小廚房裏熬湯,好性子的聽着,既不辯駁也懶得解釋了。道理是說給聽得進去的人聽的,張九郎這少年,年紀不大,思想倒是古板的很。他已猜出他是世家子,也大概知道是哪家走失的孩子,攀上這根高枝對他将來仕途大有益處,他不能點破,未免被懷疑早有謀算。也就不會得罪這位少爺。沈寂不是那種我覺得這件事有道理就竭盡全力勸服別人的性子。
道理是自己的,只要覺得自己是對的,就去做。其他随風去,他并不放心上。
“小孩,聽你這意思,男人就能将女人捏在掌心,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憑什麽?”白馳也不知什麽時候靠在了門口,雙手抱胸。
沈寂忙起身,将她迎進來。
張九郎被撞破,面上一紅,“你好沒道理,怎地偷聽人說話?”
白馳冷笑一聲。
沈寂立場明确,小聲幫腔:“背後論人是非,也不是君子所為。”
張九郎對沈寂信服,“寂哥哥教訓的是。”一時又生了惡膽,想替沈寂張目,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為男尊女卑,順應天理……”
“屁話!你敢狗屁連連的說這些狗屁道理,無非是這世道男子當權,若是将來換個女帝試試!你看這些道理你還說不說的通!”
白馳這番話簡直大逆不道,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殺頭的大罪都能定下。
張九郎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大變,指着她,張口結舌。沈寂拉下他的手指,擋在二人中間,将他往門外推,說:“九郎,時候不早了,快些睡覺去。”
張九郎扶住沈寂的胳膊,抻着脖子,不吐不快,“你這樣口無遮攔,遲早會害了沈寂哥。”
“九郎!”沈寂有些生氣了。
張九郎委委屈屈,“寂哥哥,你将來是要出仕為官的,官場詭谲,一個不慎落人口實就會萬劫不複……”
“那就不要做官好了。”他看得非常開。
話音未落,白馳忽地揪住沈寂的衣領子往後一拽,張九郎也差點被絆倒,一頭撞上沈寂下巴,二人都七葷八素的,一時回不過來神。
就這片刻功夫,白馳随手拿起靠在牆上的鐵鍬,灌滿力道,飛擲而去。
“什麽人!滾出來!”
一人自黑暗中走了出來,虎目猿臂,氣勢迫人,身後一行人成扇形站開,個個腰懸寶劍,身着薄甲,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軍士。
領頭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大長公主近衛統領——彭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