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身世有疑
彭雙單手握住一柄長杆,正是白馳飛擲而去的鐵鍬。
天已黑透,白馳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穿一件黑色大氅攏在身前。因她身高挺拔,比一般女子都要高出許多,彭雙第一時間并未意識到她是女子,甚至因為這鐵鍬的力道篤定她必是一位精悍的勇士。又在下一刻,眉頭一皺,眼中有異彩閃過,驟然發難。
白馳迎面對上,不避不讓。同樣的招式,似曾相識的感覺。彭雙抓住她的一只肩頭,驚喜道:“臭小子!是你!”
白馳握住他的手,一折。若不是彭雙躲得快,那只手就要廢掉了。
彭雙不怒,反而更添興奮,忽地大笑一聲:“再來!”劈山裂掌直擊她面門。
這是近衛們第一次近距離觀摩彭雙與人對戰。他們中的很多年輕人從成為公主親衛之前,就聽說過彭雙曾一柄重劍戰遍江湖名門的豐功偉績。這麽些年過去,鮮有敵手,硬是将自己活成了傳說。作為公主親衛統領,尋常并不需要他出手,偶有人犯到他面前,三兩招之內必能制敵。對手太不經打,也就少了很多樂趣和看頭。
哪像今夜這般你來我往,幾乎要打出火花來。彭義武深恨沒有打着火把過來,手摸上腰間口袋猶豫着是否要點上火折子。
彭雙又是一掌狠狠劈來,白馳動了真怒,正要硬接下,以傷換傷也要斷了他的手,忽覺一人蹿到她身前,揚手撒了什麽,動作比說話還快,“娘子,閃開!”
沈寂也不知何時跑了出來,就這麽橫在了二人之間。白馳險些五指成爪洞穿他的後背,心下大駭——彭雙亦到了近前,一拳下來,還不是骨斷身死的下場!
明明是轉瞬間的事,時間卻仿佛被無限拉長。彭雙措不及防,眼中闖入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本能使然,當即收拳,驚險避讓。差點被內力傷了自身。又在下一刻反應過來什麽,心中震撼。一瞬間驚喜交錯,幾乎落下熱淚。然而眼淚還沒落下,迎面被灑了一頭一臉的粉末。
白馳變爪成勾,擒住他的後衣領子将他往懷中一拉,“你出來搗什麽亂!”
沈寂轉了個身,從她懷裏旋出,張開胳膊反将他擋在身後,手中捏着一個白色瓷瓶,見有人來到彭雙跟前,又是一波粉末灑了過去。
彭義武嗆了鼻子,幾乎要罵出聲來。
沈寂:“你們是什麽人?為何突然襲擊我們?我乃岷州懷安沈家人,岷州這一屆院試的解元,即将赴京趕考的舉子。看各位穿着打扮,像是軍爺,是不是中間有什麽誤會,弄錯了什麽?”
彭義武無端覺得身上癢,渾不在意的抓撓起來,聽他自報家門,當即道:“沒錯!就是……”話音戛然而止,急匆匆上前幾步,本意是想看清他。
沈寂:“你站住!你已經中了我的毒了,再敢上前就要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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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鈴蘭提着燈籠跑來,見院中都是黑衣人,猶豫了下,還是跑向了主子。及至到了跟前,後背已汗濕。
有了光照,衆人先是看清了擋在前面的沈寂的臉。
先是瞪大了眼,又同時詭異的沉默了下來。
彭雙也在無意識的抓臉,眼睛直直的盯着沈寂看,大概是太過專注,一時竟沒覺得多癢。神情激動,也不知在激動個什麽勁!
“啊呀!什麽鬼東西這麽癢!”彭義武終于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癢癢,顧不得其他,暴躁起來。不僅如此,身體還軟弱無力,腿發軟。
沈寂被彭雙看得頭皮發麻,見他不為所動的樣子,心裏正發虛。又見彭義武癢的受不住,重拾信心道:“我勸你們都不要再抓了,否則必然皮潰肉爛而死!”
彭義武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正是愛美的年紀,一聽這話當即就要爆炸,嘴裏鼓了鼓,看上去想罵人,不知為何忍住了。忽地,張嘴大哭道:“什麽仇什麽怨啊?至于嗎?快給我解藥!我還沒讨媳婦呢,不想毀容啊!”他走兩步就想跪下,勉強上前。
白馳從沈寂身後伸出手,捏住彭義武伸出來的一只手,輕易彎折他的關節,彭義武哎呀一聲,倒在地上,毫不反抗,只不斷蹬腿,“癢!癢死我了!郡……少……小……”他不知想說什麽,“郎君救命,我對你并無惡意啊。”
“彭叔叔!”膽小如鼠張九郎從門口探出頭,張望片刻,忽地跳出來,驚喜大喊。
“你們是來尋我的嗎?”
彭雙尚未從沈寂的容貌中回過神,又看清與他先前對打不分勝負的竟是一名女娘,正難以置信的當口突然又見張九郎仿佛從天上掉下來般出現在面前,這一驚一吓一乍的,彭雙饒是心理素質絕佳,也差點背過氣去。且在此刻,身上的癢終于戰勝了一切。他難受的跳了起來,“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這麽癢!”
看來是沒将沈寂方才的話聽進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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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郎是中書令張鼎獨子,單名一個“燦”字,年十一,五個月前因與四皇子發生口角,說又說不過,一怒之下将皇子推下斜坡,致使皇子受傷。其父驚怒之下平生第一次揍了九郎,又罰他跪祠堂。
張九郎是張鼎老來子,全家老小的寶貝疙瘩,從小到大就沒受過此等委屈,一時想不通,當夜卷了私房銀子也學人離家出走了。此後上過當受過騙,真正當了一回被賣還幫人數錢的傻子。後又經歷逃難,乞讨,走錯了回家的路,那一個半月所經歷的苦楚簡直是将他兩輩子的罪都遭了個遍。差點餓死路邊的時候萬幸遇上了沈寂一行人。
沈寂将解藥給了彭雙等人後,轉身去照應白馳去了,他只當這些人是來尋九郎的,如此便是誤會一場。他心裏很氣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和他娘子打架,他娘子還懷着身孕呢,若是動了胎氣可如何是好。全然忘記了,是白馳先扔出兇器企圖傷人在先。然而人心是偏的,本就不講道理。好在,白馳一切安然。沈寂診過脈後,還是不放心,又從她的手摸到腳,确認連皮都沒破一塊後,才長長籲了一口氣,連說:“還好,還好。”又重新給她打了熱水,泡腳按摩。
沈寂這一進一出的,彭雙從對面敞開的門看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不已,其實他家家主對公主也是細致溫柔,貼心備至,只是這端洗腳水,呃……
他長這麽大就沒見過哪家正經郎君給娘子端洗腳水的!
張九郎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有感而發道:“彭叔叔,你也看不慣對吧?我這位寂哥哥是個頂好的人,我的這條命就是他救回來的。可他真倒黴,娶了個兇女人,大好的男子就這麽被女人玩弄于掌心。”
以前在平京的時候,張九郎作為出了名的纨绔子對誰都缺少尊重,叫彭雙一聲叔叔?
做夢吧!
若是彭雙心思在他身上,一定要大大的受驚,頗多感慨,現在只被他的話吸引了去,說:“張小公子,你跟我們說說,就那位沈寂公子,品性如何?可有哪裏不對?”
張九郎只當他懷疑沈寂救他別有用心,一心維護他,着急解釋道:“彭叔,切不可懷疑寂哥哥是故意接近我別有所圖!他是端方君子,品性高潔,虛懷若谷,醫者仁心,仁者愛人……”張小公子從前輕易不誇人,吝啬的跟守財奴似的,現下這般,彭雙大感意外,心裏也很高興。他一路打聽過來,聽得最多的大概就是沈寂此人膽小怯懦,不惹人注目。很沒有存在感的一個人。但只要同他有深入接觸的,又會對他贊不絕口。譬如在懷安受過他照顧的貧苦老農、乞丐,又譬如麓山書院他的授業恩師王先生。
“彭叔,你有沒有覺得沈寂哥哥很像謝伯伯?”張九郎突然道。
彭義武也在旁聽話,聞言“啊”了一聲,彭雙老練沉穩,壓下心中驚濤駭浪,面上不顯,瞪了彭義武一眼。
張九郎不高興彭雙這般反應,興沖沖去看彭義武,“你也這樣覺得對吧?我從第一眼見到寂哥哥覺得他親切值得信賴,就是因為他太像謝伯伯啦!我指得像可不光是他長的像,就是他的那種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待人接物,說話的态度,都特別特別的像。”
“我家主公乃雍州世家謝門一族的族長,百年沉澱,豈是區區一個鄉野……豎子能夠攀扯的!”彭雙故意板了臉,語氣不善,說到“豎子”的時候還一陣心虛,“張小公子,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麽?故意引着你說這麽些話?我看那沈寂除了容貌有一兩分相似,別處我是一點都沒發現哪裏相像了!”
張九郎正在興頭上,他很少這麽誇人,一下子被潑了滿頭滿臉的冷水,當即勃然大怒,故态複萌,指着彭雙的鼻子大罵,“你算什麽東西!我沈寂哥哥對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早就暴屍荒野了,他是我們張家的大恩人,是我張燦這輩子認下的親哥哥!我不允許你這麽說他!”
室內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灼灼。這些人都是榮國公府的人,公主親衛。
他們就這麽看着他,并不因統領被罵而怒目相視,就連彭雙似乎……也并未被激怒。
張九郎雖被驕縱,卻不是酒囊飯袋,相反,他腦子轉的很快,眼睛眨了眨,“不是吧,你們不會以為我是被誰蒙騙,故意引導你們懷疑寂哥哥的身世,攀扯謝伯伯和大長公主吧?沒有沒有!沈寂哥哥有名有姓有出身,他是岷州懷安人氏,今歲當地的院試解元,他父母也是當地有些頭臉的人物,不過很不幸,過世的早。但他沈家也是當地世家,絕不是那種連出身都不可考的鄉野小民。有供奉祖宗的祠堂,有譜系詳細的族譜。”說完這些張九郎翻了個白眼,“我爹說的對,人就是這樣,缺什麽越對什麽敏.感多疑。我張九郎今次多謝諸位替我向家裏報平安,不過沈寂哥既然是我張家的恩人,我張家自會酬謝,煩請諸位就不要将我寂哥哥的事告訴大長公主了。不然,不定被怎樣想呢!”他從鼻孔裏哼了聲,一下子就沒了談性。
衆人聽得心裏不得勁,卻不敢多言,彭雙卻隐有喜色,面上越發深沉,說:“小公子,敢問你們是如何遇到那位周姓婦人?”
張九郎:“誰?”他不看彭雙,只看向彭義武。
彭義武便将周秀如的形容相貌描述了一番。
張九郎長哼了一聲,不耐煩道:“她又怎麽了?”
彭義武鄭重道:“請公子萬望告知,原原本本,此事幹系重大。”
張九郎被唬住,又十分不确信,“她什麽身份?”見沒人回答自己,只得先将周秀如被搭救的起因經過結果都原本的複述了遍,臨了,興沖沖道:“快告訴我,她什麽身份?難不成随手搭救還能救出個故舊親朋?”
彭雙:“沒有什麽身份,一故舊熟人爾。”
張九郎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不快道:“彭統領,你糊弄鬼呢?你這樣有意思?但凡你問我的,我都知無不言,輪到我問你了,你又三緘其口!彭雙,你別欺負人!”
沈寂剛好過來,正聽到張九郎發火,雖不明所以,仍匆匆進屋,進門後,低低叫了一聲“九郎”,又朝彭雙等人恭敬行了一禮。
九郎聽話閉嘴,雙眼仍忍不住噴火,怒目而視。
彭雙暗暗納罕,感嘆驕縱無理,無人能夠管束的張家九郎也有聽人話的時候,又悄悄打量謙和有禮,處處肖似自家主子的沈寂,心中越發滿意,也越發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