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親生父母
夫妻倆個,一個孤獨厭世,幹什麽都容易索然無味。自以為早就冷了心肺,對任何事都能做到無動于衷,然而路見不平必是要出手相助,有人落難也做不到視若無睹,即便前一刻還劍拔弩張。
失了生活熱情的人大抵如此吧,靈魂的麻木讓很多事都屈從本能。不去思考,懶得管別人的想法。來去自在,無欲無求。
另一個則自卑怯懦,親娘抱着他都哭暈了兩回,仍覺得對方肯定是認錯了人,他這麽卑微的人怎麽可能?怎麽敢?
此刻他站在內室,戰戰兢兢,手足無措,強烈的壓力讓他的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脊背都快要塌了下去。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從小生活在不穩定的環境中,時刻都要提心吊膽,害怕做錯事,害怕被責罰打罵。久而久之,他養成了遇事往後縮,從不相信好事會落在自己身上的心性。即便有出頭冒尖的機會,也絕不與人争長短,最好人人都看不見他,讓他默默成長,只待他翅膀硬了的那天,一飛沖天,徹底離開那個鬼地方,同那些見鬼的人永不相見。
他的人生早已被他規劃好,就連白馳會成為他的妻子也在他的計劃之中,他喜歡安穩平靜,喜歡這種不顯山露水的掌控感。
可是此時此刻,這種可控的感覺一下子被打破了,像是天裂了一道口子,他現在的感覺不是驚喜只有驚吓。
隔着一道屏風,躺着一位他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有交集的貴人,就在剛剛又進去了一位地位尊貴的大人物,那人在他身邊頓了頓,他沒敢擡頭。那人只停留了一會,就進去了。
過了好一會,貴人醒來,二人輕聲耳語,聽得出夫妻二人感情篤深。
沈寂微微走神,想到了他的妻子,要是他的娘子也在身邊,他應該就沒這麽不安了,現在她在哪兒?在做什麽?怎麽還不來找他?
“你,擡起頭來。”不知何時謝孝儒走了出來,他的聲音溫厚一聽就是位可親的長輩。
看清彼此的一瞬間,二人同時一愣。
謝孝儒模樣儒雅,雖已五十有五,看上去卻不到四十的樣子,留了美髯,舉手投足間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他微微一笑,心平氣和的像是拉家常,“你果然長的很像我。”
沈寂敏.感,短暫的震驚過後,猛地意識到了什麽,面上煞白,突然跪下,咚一聲鈍響。
謝孝儒在至交好友間有個不大好聽的雅號叫“笑面狐”。狐者,貌美狡詐也。友人間的互貶互損,也确實能說明他并不如面上那般簡單,美貌才學心計他一樣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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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而過,八百個心眼子。
他的親切很容易讓人放松警惕,從無失手。只是,今日,這個年輕人的反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倒叫他不由擰了眉頭,重新審視起他。
“國公爺,沈某乃岷州懷安沈家人,家父行二,家母本地崔家人,小子生辰是弘道元年十二月初三……”
“不是!你是弘道元年八月十五,本該是個花好月圓的好日子!”屏風後,大長公主悲泣道,聲音嚴厲,不容置疑。
沈寂被吓住,控制不住的手指發抖。
謝孝儒彎腰拉起他的胳膊,“起來說話,這是怎麽了?吓成這樣?”
沈寂不願起身,頭埋得更低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毫無瓜葛卻容貌相似者不知凡幾,小子不知這其中有何誤會,但小子有名有姓有出身來歷,絕無可能是二位貴人丢失的公子,還望國公爺放小子與妻子團聚。小子嘴嚴,出去後萬不敢胡言亂語。”
大長公主坐在床上,聽得心碎。貼身嬷嬷撫着她的後背,小聲安慰。自從公主在雍州祭奠,偶然抓了周秀如,聽說她的兒子很可能還活在世上後,一直身體還算健朗的公主忽然就大病了一場。從這幾個月來搜集到的證據看,眼前這個青年确真就是她的親生子。她本來還想扒衣查驗,可一眼見到他的瞬間,她原本和丈夫說好的冷靜自持全然沒了,她看着他,她就知道他定是她的兒子,她十月懷胎,費勁千難萬險生下的兒子。
她從前不知母子連心是何感受,直到見了他,她忽然就明白了。這種感受沒法同人說的清,她不會認錯,絕對不會!
相對于公主的方寸大亂,謝孝儒要冷靜許多,雖然心裏已八.九分的肯定,也真切的希望他就是自己的兒子,然而理智還是告訴他要謹慎。
即便不是,謝孝儒看了眼身後的妻子,他也不是不能認下這個“兒子”,他希望妻子能高興些,因為這些年,她過的太苦了。
他心有成算,同他說:“咱們出去,我同你說說話。”
這是一處別院,公主得知沈寂到了平京就迫不及待要見他,甚至不願等丈夫一起。
她坐在簾子後,假借張九郎母親的身份。
從沈寂自門口逆着光進來,她恍然回到青蔥少女時,第一次見到才名遠播的謝大公子。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眼淚毫無意識的落下來,其後一切都亂了套。
別院不常來,謝孝儒不熟悉,讓管事的帶着去了書房。他的老随從謝姓家奴謝安不住去看沈寂。謝孝儒笑着說:“謝安,你也覺得他像我?”
沈寂脊背一僵。
謝安六十好幾了,已是一位真正的老人家,頭發花白,長的慈眉善目,聞言呵呵笑起來,“是的呀老爺,您可是奴才看着長大的呢!除了個子不及您,沈公子可以說和您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呢。”
沈寂頭皮發麻,忙不疊道:“巧合巧合。不敢不敢!”
謝安訝異。謝孝儒但笑不語。
進了一間燃了炭火的屋子,謝孝儒看沈寂仍局促的站着,掃到桌上擺着黑白棋子,說:“來,陪我殺一局。”
沈寂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應喏。
謝孝儒氣定神閑,落子布局得心應手。沈寂如坐針氈,舉棋不定。一局下來,被殺了個片甲不留。
“再來。”謝孝儒笑着撿了棋子,“這把你先。”
都說觀棋如觀人。謝孝儒将沈寂的表現與他的成長經歷一一對應,暗道:背景經歷沒有造假。
一局又一局,眼看着日頭西斜,統共也不知下了多少局,沈寂一把也沒贏過。他的心也越來越焦躁。有種被鈍刀子磨脖子的痛苦感。他希望有人來救他,可又想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白馳,想想又算了。
“這把你要是能贏,你就可以走了。”謝孝儒忽然道。
“真的?”沈寂大喜過望,又迅速收斂情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謝孝道:“公主她……思子欲狂,時有些不清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寂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然而上位者的家事他又不敢随意評價,支支吾吾的一時又局促了起來。
謝孝儒擡眸看他,眼底有了幾分真切的笑意,道:“不說了,咱們專心下棋。不過老夫可有言在先,這一局你要是還輸……”後面似乎說了什麽又似乎一個字沒提。
沈寂幾次欲落子又停下,問,“國公爺,我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他問的真誠,謝孝儒看着眼前的青年,一時情緒複雜,“怎麽這麽問?我,看上去不像好人?”
他大半輩子過去,扮豬吃老虎從無失手。他自問也不是面貌兇惡之人,怎麽這青年從見到自己開始就沒放松過?
沈寂聞言又要下跪,被謝孝儒橫過棋盤按住手,“男兒膝下有黃金。誰教你的,動不動就下跪?”說話間不自覺有些嚴厲,是老父親對待親生孩子才有的嚴厲。
“國公爺,小子愚鈍,但也知攀附皇親國戚是重罪。小子已娶了妻子,孩兒也有了,求大人給條生路。”因為見識過權勢才畏懼權勢,上位者一句話便能斷人生死,沈寂不求滔天富貴只求平凡安穩。
謝孝儒一時情緒複雜的難以言喻,眸色幾度變化,卻還要做出一副笑模樣,握住他的手,情不自禁緊了緊,又松開,“哎,你到底将我當成了什麽人?也同那些仗勢欺人的歸為一類?公主她是有些情緒不穩,你不要放在心上。老夫就是見你有幾分投緣,想和你手談幾局,怎地如此掃興?老夫都聽說了,你是張家小子的救命恩人,我家同張家是世交,沖着這份關系,老夫也是要将你奉做上賓,怎會為難?還是那句話,這局要是你贏了,就放你見你妻子去。”期間沈寂數次要開口說話,都被謝孝儒攔住。
沈寂沒招了,看着日漸西落的太陽,只能選擇相信。
開棋布局,穩紮穩打。謝孝儒還有些感慨。既然懷疑沈寂是他兒子,以謝家和公主的權勢自是将他的底.褲都巴拉清楚了,他的愛好性格擅長甚至成長過程中雞毛蒜皮的點點滴滴。麓山書院的王師長說了,沈寂并不擅長對弈,因為沒時間,他啓蒙遲讀書晚,念書就要耗掉他大把的時間,若是有功夫他還要給人看診賺錢養活自己。可惜了,以他的聰明才智,若肯多花時間鑽研,說不定能成大家。
謝孝儒十九歲時就被先皇賜予“國之聖手”的稱號,同沈寂下棋,只為觀人,不論其他。一面下棋一面閑聊亂人心神套話是謝孝儒最喜歡幹的事了。
先前下了那麽久,想問的變着花樣換問題,該問的已問的差不多了,原本可以不折磨這小子了,可見這小子一副泥捏的性格畏縮膽小,忽然就生出了幾分老父親的不滿。故意要再下一局試試他。
棋局過半,殺招忽顯。如果對弈的人不是謝孝儒,不是吃飯睡覺無事便下棋的謝孝儒一定看不出這隐藏的大殺招。
這小子,看不出來啊,先前的棋要麽游移不定,要麽錯漏百出,剛開始的時候,他還看出這小子有意喂子,大概是不清楚他棋力如何,有意相讓?跟誰學的趨炎附勢的臭毛病?哼!
這次終于顯出了真本事,不,這走子布局是學了他的,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小子并不如面上表現出來的怯懦無智,很會現學現用嘛。謝孝儒生來高貴,又聰穎無雙舉世罕見,家族傾全力培養,後又娶了大周國最尊貴的長公主,妻子無論美貌才情都是上上佳,又一心愛慕他支持他。官運亨通,譽滿大周,他這一生可謂是順遂到了極致。除了無後這一點。就這一點缺憾,世人也贊他情深似海,是世上難得一遇的良人。
長公主嫁他多年未孕,直到她三十歲那年才有了身孕。誰知又逢英王逼宮奪權,大長公主為了保全太子,以親子引誘敵軍追捕,後來親子被英王以長矛貫穿懸在城樓。
公主自那以後傷了身子,不能再孕。因愧對丈夫愧對謝家自請和離。謝孝儒不允。夫妻二人彼此扶持至今。公主數次給丈夫納妾,都被謝孝儒推了出去。有次甚至瞞着丈夫給他下藥,她欠丈夫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給丈夫留個後。只這一次謝孝儒大怒,斥責妻子不懂他真心。後來一怒之下,離家出走。
那次離家出走,亦有所得。謝孝儒化身老農,住竹屋,吃糙米,體察民情寫了一本與農事有幫助的《謝盈農書》,盈,大長公主之名也。全書共9卷,81篇,約12萬字。書中對農、林、牧、副、漁各方面都有詳盡論述。對大周的農業發展起到了非凡的意義。
也是那次離家,讓他對底層人民的辛苦有了更深的認知。什麽樣的環境會塑造出什麽樣的人,謝孝儒看沈寂言行舉止完全對的上他的生長環境,心裏止不住的心疼,可男人的心到底不如女人軟,又想再磨一磨,試一試他。
謝孝儒并沒給沈寂機會,若是其他小輩能有這學習速度,他恐怕要撫掌贊嘆,為了後輩的成長也會相讓二三子。幾番追殺,簡直是要趕盡殺絕的節奏。
沈寂看他一眼,額上出了汗,落子也越來越慢,最後竟停住不動了,嘴裏還念念有詞。
謝孝儒看他像是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凝神細聽,神色微變,“孩子,你在說什麽?”
第一聲沈寂還沒聽到,謝孝儒又問一遍,沈寂才驚慌回神,不安道:“小子,小子在背書。”
謝孝儒面上強裝笑容,心內已翻江倒海,面上更顯冷肅,“哦,一心二用?小子不要太張狂!”
沈寂吓住,“國公爺恕罪!小子自打幼時就這毛病,太過緊張就不自覺的背書,背什麽小子也完全不過腦子。”
謝孝儒捏在手裏的黑子落下,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沈寂起身去撿。
謝孝儒一手遮面,忽然笑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哽住了,“謝安!謝安!帶寂公子去見他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