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夫妻、父子、婆媳
白馳早就被迎進了別院,主人家并未急着見她,下人們應是得了命令,伺候的殷勤。熱茶糕點暖爐就沒斷過。還派了個伶俐的丫鬟陪着說話。這可把鈴蘭急壞了,生怕地位不保,各種作妖鬥法,丫鬟反應過來,又不好直言是奉命套話,捂着嘴笑着讓開了位置。
到了飯點,又細致的問了可有忌口偏好,白馳生冷葷素不忌口各樣都點了一通,總之就是一個不客氣。
等飯菜上桌,白馳一眼掃去,呵呵,無一樣不精致,無一樣不鮮美可口,就是吧,嗯,全都是對孕婦有益的膳食,她點的生冷重口一樣沒給她上。莊嬷嬷笑眯眯,一口一個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莊嬷嬷本意是為了讨好,然而眼前這位神色淡淡的,面上不見初為人母的喜悅和羞澀,就像她是在恭維旁人似的,場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嬷嬷是見慣大場面的,懂得适可而止,及時閉了嘴站到一邊。
白馳心情不佳,挑挑揀揀,碗一推,飽了。
生活如一灘死水,無比煩悶。
誰知莊嬷嬷又忍不住上前,以過來人的姿态不住勸解,為了孩子着想硬口也要吃一些。
白馳支着額頭,沒什麽溫度的笑了,“生下來也養不大,有什麽意思。”
在場的丫鬟嬷嬷本都是笑意融融的,血脈傳承添丁進口從古至今都是天大的歡喜事,從老到小就沒有不歡喜的。總之看見人懷孕,奉承幾句總沒錯。
可,這樣子的,真叫人沒法接啊。
得,又冷場了。
莊嬷嬷是公主心腹,宮人出身,底下丫鬟不清楚的事,她都一清二楚。她受命來伺候這位,一是因為公主不放心其他人,二個也是想先近距離接觸一番,看這位脾氣性格規矩如何,是否好相處,是不是真如彭雙等人調查來的那般——陰晴不定,難以接近。
呃,比想象中的還要難搞啊,連自己親孩子都咒。
莊嬷嬷縱然心中千萬想法,面上仍維持得體的笑,轉圜道:“娘子可是覺得無趣?香如,你不是會變戲法嗎?給娘子變一個看看。”
一名體态輕盈的少女自莊嬷嬷身側站了出來,十五六歲的年紀,骨架玲珑,纖弱可愛,标準的時下文人雅士最愛的美人長相。嘴角一點酒窩,一笑的時候幾乎要甜進人心裏。
少女果真有幾分本事,不一會就引得侍書和鈴蘭直了眼,直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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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得心應手,正要再露幾手,謝安領着沈寂往屋內走來。
謝安素來穩重,現下卻腳步輕快,路上一直說個不停,雖态度恭敬,卻難掩慈愛,關切備至。莊嬷嬷老人精了,心下一陣暢快,領着屋內丫鬟齊齊迎了出去,低眉順目,屈膝行禮,給寂公子請安。
沈寂忙不疊還禮。
少女站在莊嬷嬷身後,微微擡頭瞧了眼。
莊嬷嬷又使喚婢女去廚房更換熱飯熱菜,沈寂可沒這些講究,直說不必麻煩。
白馳被吵得心煩,屈起手指頭敲了敲桌面。
莊嬷嬷收聲,面上尴尬,倒沒有不快,同謝安對視一眼,領着婢女下去了,順便将鈴蘭和侍書也叫走了。
房門合上,屋內再無旁人,沈寂強裝的鎮定瞬間土崩瓦解,幾乎是手軟腳軟的撲到白馳懷裏,一把将她抱住,好一會過去沒說話。
白馳耳根一動,靠窗的位置傳來細微的響動,看來是聽牆角的。
這,大戶人家的都什麽臭毛病!
“娘子,我對不住你。”沈寂抱着她的腰,擡起頭。他此刻跪坐在地上,眼角微紅,倒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白馳挑了眉,這意思是,空歡喜一場了?
“怎麽了?”她的雙手捧住他的臉,“誰欺負你了?”
沈寂欲言又止,糾結再三,“娘子,你要是能跑還是趕緊跑吧。我,我好像惹下大麻煩了。”
他壓低了聲音,“這事不能說出去,我只告訴你。娘子,咱們都被騙了!不是張九郎的母親要見我,是,是另有其人。是……唉,是大長公主見了我。我也不知怎麽那麽倒黴,竟與那榮國公長的十分相似。大長公主錯将我當成了她早夭的兒子!難怪那彭統領從見我第一眼,就表現的就那麽怪異。我還以為他看穿我救下九郎另有所圖,原來是我這張臉惹了禍事!唉,這樣的禍事怎麽就到了我身上呢!娘子,我好怕,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一時沒忍住落下淚來,一陣陣的後怕,非要抱緊她心裏才好過些。
她是他最最親近的人,在她面前,他願意露出自己最軟弱無能的一面。
白馳不解:“他們刑訊審問你了?”
沈寂:“那倒沒有。大長公主一見我就抱住我叫孩子,榮國公也沒為難我,只讓我陪他下了大半天的棋。”
白馳:“那你是怎麽了?”
沈寂默了默,陷入了不好的回憶,他一直記得弄墨被打死時,他的無助絕望。“娘子,我想科舉入仕,本也只想護住你們不受欺負。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那也是我輩讀書人的心之所向。可是我從未想過和皇親國戚、世家大族有任何牽扯。他們那樣的人,自出生便高高在上,視吾等人命如草芥。一句話便能斷人富貴生死。從來禍福相依,潑天的富貴下必是深淵相随。公主現在可以将我當成她兒子的替身,許以慈愛財富前程。等哪天清醒過來,覺得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收回榮華富貴是小,若是要我一家子身家性命也不過是擡擡手指的小事!娘子,我該怎麽辦?”
白馳不料他竟是這樣的考量,不過也并不太意外。她是理解他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真的呢?”
沈寂看她,微微睜大了眼。
白馳笑,“也許,他們真的是你的親生爹娘呢?你也不認?”她故意提高了音量,不介意被偷聽。
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攀附富貴,比如她的阿寂就有一顆天底下最純粹的心。
沈寂想都沒想,當即否定,“不可能!”
白馳:“為什麽?”
沈寂理由一大堆,情緒幾度變化,最後只化成了一句,“我,命不好。”克父克母的掃把星,能長大成人就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不能奢求太多,也不配擁有太多。
他又将頭埋進了白馳懷裏,白馳含笑搖了搖頭,抓捉他的一條胳膊,“行了,吃飯吧。”
沈寂心情低落,還想黏着她尋求安慰。白馳沒好氣擠兌他,“你命不好,那我命更不好,因為我嫁了個命不好的。”
沈寂反而笑了起來,拉住她的一只手不放,“說不定倆個命不好的在一起就時來運轉了!”
“是呀!別多想了,你也別怕。多大點事,要是誰要殺你的頭,我帶你走。”
“好。”沈寂不覺放松下來,又開始了碎碎念,“小馳,今天你去哪了?可遇到什麽有意思的事?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床上躺着?嗯,我一邊吃飯咱們一起說話。咦,這雞絲好鮮美,你嘗嘗。你嘗嘗呀,真的很好吃,不騙你……”
先前的愁雲慘淡就這麽輕飄飄的揭了過去。不一會,屋內傳來沈寂的輕聲笑語。
沈寂有時候會想,他這輩子肯定能做到和白馳共富貴。至于同患難,他認真想了想,似乎也做不到将白馳攆走,他一個人孤獨忍受。他大概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有擔當的好男人。他就是什麽樣的事都想拽着白馳一起。任何事,一旦有了分擔,似乎苦也不那麽苦了。他想,他真是自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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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的深處,不斷有人出入。
屋內燈火通明,老夫妻二人相對而坐,隔着一道屏風,聽人不斷彙報偷聽來的消息。
一時覺得好笑,一時又心疼的流淚。
公主的眼睛腫的跟發面饅頭似的,精神卻好了很多,絕少指責丈夫不是的她也忍不住開始埋怨,“你到底在懷疑什麽啊?我可憐的孩子吃了那麽多的苦,咱們虧欠他那麽多,你還在懷疑他,多叫人寒心吶。”
“不,不是的,”謝孝儒情緒內斂而隐忍,“我沒有在懷疑他。周盈,你知道嗎?咱們的兒子雖然長的像我,可小毛病卻像你。
“他跟你一樣,過于緊張的時候就不自覺的背文章。”
那一年,文華殿上,先皇一時興起,考校起了晚輩們的學問,衆皇子皇女以及青年一輩的外臣都被随機點了名。那是謝大公子第一次在衆人面前亮相。
先皇大概是有意為難他們,出的題目又刁鑽又古怪。許多人鬧了大臉紅。謝孝儒一眼掃過去,在場少年男女中,唯一人最為鎮定,甚至還在他起身回答問題時,殷桃小口一張一合似乎在好意提醒他。謝孝儒又好笑又感激,一時竟生了顯擺之心,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毫不意外的,贏得了滿堂彩,先帝當即就欽點了他入朝為官。
此後,謝孝儒一直記挂着長公主的好心,暗暗留心,也尋了機會幫了她的忙。
長公主無端承了人情,心裏也就記挂上了。
二人往來間漸生情愫,種種內情不必贅述,只很久之後,謝孝儒才搞清楚,原來長公主那次哪是要提點他啊,分明是她自己不會,心裏緊張害怕她爹問她,不自覺背起了文章。
她是皇後嫡長女,衆兄弟姐妹的表率,自小被教導的嚴苛規矩也重。重壓之下不知不覺就有了這個毛病。據說德勝皇帝也就是長公主的祖父年幼時也有這毛病,看來是“家族傳統”了。
周盈水潤的眸子都是淚,哭了太多次,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謝孝儒給她上了自制的眼膏,溫聲道:“你別着急。我不急着認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品性如何。他自小不在咱們身邊長大。如今也快要做父親,是個大人了。如果品性端正那自然是祖上積德,你我以及謝家的福氣。将來步入仕途,咱們謝家定是會鼎力支持。如若被養得……不好。這麽大也難改了。謝家的未來也不能交到他手裏。咱們虧欠了他的,自是也要補償,給他榮華富貴,保他一生平安順遂就夠了。”是的,作為謝家家主,國之棟梁,謝孝儒不得不考慮良多。他能想到這一步,自然也想過,如果兒子不成器,他就全力教養孫子。好在孫子也快出生了,他不用等太久。
這話任哪個母親聽了心裏都不會太舒服,但周盈不得不承認,丈夫說的很有道理。
她的兒子是以郡王之禮下葬的,如果被找了回來,這爵位也該是他的。以聖上對她家的愧疚,将來必不會虧待了阿寂。只是這中間的度就需要做爹娘的來把控了。
權勢是天下間極好的東西,無數人為之汲汲營營一生。可若沒那相匹配的智謀與本事,也或許是下一個月滿則虧,盛極則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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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有個好習慣,不論前一天發生了何等大事睡得如何晚,第二天必然早起溫書。
他起得早,腹中空空,看見角落裏放着一個食盒,打開一看竟然是一盅酒釀圓子,擱了太久,又冰又糊,他也不在意,囫囵吃了個半飽。
輕手輕腳的出了門,哪知早有下人候在門口。沈寂不肯麻煩人,自行洗漱,又拒絕了早膳,只說已經吃過了。找到侍書的房間,翻出行李,拿出幾冊書,自顧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念起了書。
現下這種狀況,他清楚,他很被動,只能看貴人們如何安排了。反正不管怎樣,短期內他的小命無礙,那讀書就顯得很有必要了,春闱在即,一寸光陰一寸金。
謝孝儒踩着積雪過來的時候,沈寂正口述一篇文章,謝孝儒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出聲:“這文章是你寫的?”
沈寂回身行禮,“小子無狀,驚擾到國公爺了。”
謝孝儒笑:“沒有,是我打擾到你了。”
謝孝儒興致勃勃的考校起了沈寂的學問。
大長公主前一.夜基本沒睡,天剛蒙蒙亮聽下人回報說寂公子已經起了,再也躺不住,起身就要去看看兒子,被謝孝儒一把按住,“我去!”
公主又氣又好笑,笑中帶淚,“你今日不上朝啦?”
“不上了,”謝孝儒說:“你也別冷落了兒媳,今日該好好見一面了。”
公主将自己收拾的體面幹淨,想着丈夫說的對,先在別院熟悉了彼此也好,免得過陣子進了國公府一時不習慣,拘束不安。
公主想着兒媳有孕在身,胃口不佳。命廚房做了各樣吃食,一樣樣交代下去。別院沒有的食材,又讓人回家裏取。過了會,又想,初次見面總不好空手,又急急忙忙命琴姑姑親自回去一趟,從她的庫房裏挑首飾。
一面又不住詢問下人白娘子是不是已經起了。
莊嬷嬷許多年不見公主如此活潑激動過了,發自內心的為她高興。同彭雙他們一樣,他們這些做家奴的,無不希望主人家一直香火綿延,繁榮昌盛,如此依附于這棵大樹的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代才能有好日子過。
等早膳熱了一遍又一遍,公主的妝奁都被琴嬷嬷抱來了,公主從一整盒都送出去漸漸冷靜下來減少到只送一副寶石頭面,一對玉镯子一對金镯子。白馳仍沒起身。
公主饑腸辘辘,她原是想同兒媳一起用膳,婆媳和樂,借機拉近距離。
小厮不時來傳話,彙報國公爺同寂公子的相處情形。據說那邊頻出笑聲,父子和樂。
公主心裏念着親兒子,忍了又忍。
終于,那邊傳來消息,說白娘子起身了。
公主一激動忘記自己好歹是個長輩了,顧不得規矩,不等人傳白馳過來,親自帶了人過去。
白馳剛洗漱過,大概睡得時間太久了,腦子有些迷糊,正在醒神。
大長公主一身貴氣的出現在她面前時。白馳坐在凳子上,斜過眼看她,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場面……無端……陷入尴尬。
莊嬷嬷太熟悉這種感覺啦,忙站出來,慈愛可親道:“白娘子,快來見過大長公主呀。”
公主先前全副心神都在親兒子身上,并不關注白馳,但是彭雙來的信也都一字一句的看過,關于白馳的過往點滴也都調查清楚了。但是,怎麽說呢,有印象,不真切。
這一面對上,白馳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公主無端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讓她不喜的人。
白馳仍是坐在原處,不迎接,不起身,只饒有興致的端詳了她片刻,忽然道:“《女訓》和《女德》就是你寫的?”
大長公主從來都是高高在上,被人如此不客氣的對待,許是懵了,一時竟忘了生氣,反問道:“怎麽了?”
白馳似笑非笑:“沒什麽,就是沒想到能寫出那種倒黴玩意的人竟真是個女人。”
大長公主是萬萬沒想到,與兒媳的第一次見面竟是被氣了個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