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卑微

謝孝儒嘴上說的義正詞嚴,要妻子克制忍耐,等他先考察沈寂一段時間,想好給他安排怎樣的未來,再決定何時同他相認,認祖歸宗。結果考校了一上午的學問,到了中午謝安來傳飯的時候,他已經摟着沈寂的肩,一口一個兒子的叫上了,面上盡是欣慰喜歡,還有些……愛不釋手。

他拉着沈寂去見公主。公主正坐在廳堂內,臉還是綠的,她被白馳氣得不輕。如今這情形,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她真是好涵養,硬生生忍住了,回屋後才捶着枕頭洩憤道:“鄉野女子,果真粗鄙!難怪那秦氏不願自己的親生兒子娶回家,設計下套硬塞給我兒。我兒真可憐,自小流落在外受盡苦楚,結婚成家也受人擺弄。那等粗鄙女子相伴一生,真真毀人心性。”

莊嬷嬷也有兒媳有孫輩,更能感同身受,開解道:“公主若是不喜,咱不打交道就是了,兒媳婦又不是骨肉至親,為那樣的人傷身傷心不值當。咱偌大一個公主府,給她一個院子,着人伺候,吃穿用不虧待了她,養着她一輩子就是了。只要咱寂哥兒是個好的,往後能孝順在您跟前,別的都無所謂。”

公主一聽也是這麽個理,稍稍開懷,“真真氣煞我也。”

琴姑姑遞上一杯熱茶,說:“殿下,以婢子看,白娘子應是沒什麽心眼的直腸子。也卻真沒什麽規矩,實在該罰。可她畢竟已嫁了公子,還有了身孕。說破天了,也是公子的正頭娘子,得管您叫一聲娘。公主寬仁,何不睜只眼閉只眼,不對的地方再慢慢教,長輩慈愛,兒女孝順,家庭和美幸福,豈不美哉?”

莊嬷嬷無可奈何的看了琴姑姑一眼,頗有些一言難盡的意思。

二人都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小伺候她。後來公主嫁了謝家大公子,二人也被放出宮來。莊嬷嬷嫁了府內管事,生了四子二女。孩子一多各種雞毛蒜皮的煩心事也多。被磋磨的心态也老了很多,看問題也更實際。她為什麽這麽開解公主,自然是她自家也有這樣讨人嫌的兒媳婦,她不是沒嘗試過拉近距離緩和關系,結果怎樣?哭過鬧過,冷了心腸了,最後總算是看開了,去你的吧,兒孫自有兒孫福,該給你的給你,其他的別煩老娘!

琴姑姑未嫁人,又是個孤兒,沒被兒女磋磨過的人,心眼總是有點傻傻的天真。所以要是說到家長裏短,莊嬷嬷雖然和她是好姐妹,卻從來說不到一塊去。

公主一聽,也不是沒道理。

可一想到白馳那身量骨架,一擡頭一瞥眼的姿态,總讓她不由得想起一個人。

那人,她真是喜歡不來啊!

冤孽!

有婢女來報,說國公爺正攬着寂公子往這邊來。

公主眉頭一擡,喜形于色,慌忙直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天青色的蒼穹,父子二人相攜而來,這是周盈做夢都不敢夢到的情形,一時竟恍惚的站住了,不肯再進一步,生怕撞破了這美好的夢。

謝孝儒倒像是沒心沒肺似的,拉着沈寂的胳膊,往公主跟前一站,笑:“寂兒,快,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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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的後腦勺有些木,心內暗自嘆氣。

公主的心顫了顫。

莊嬷嬷和琴姑姑皆是喜形于色,懸在胸口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禁不住抽出帕子,擦起了眼淚。

沈寂還是沒有動作,公主等不及上前一把将他抱住,熱淚再次滾滾而下。

所有人都熱淚盈眶,連一直故作鎮定的謝孝儒也側過身擦了擦眼角,場面很感動,無一人不動容。

只除了,嗯……

沈寂笑容牽強,眼睛是無論如何都擠不出淚來,大冷的天,額上倒是冒了熱汗。心內無比抓狂,面上早已麻木。讓叫娘,他不得已,惜字如金的叫了一聲。

大長公主更緊得将他抱住,舍不得放手。

随後一家三口一起用膳,爹娘仆從全都圍着他轉,沈寂從小到大哪有過這種待遇,面上的笑容已挂不住,心內叫苦不疊,恨不能隐身。期間,下人回報說,太子今日去了國公府探望公主和國公爺。謝孝儒早有所料,離府之前就交代了說辭。

周盈對沈寂說:“你這位太子表兄比你也就大了三天,寬厚仁愛,是個非常好的兄長。過段時間我安排你們見一面,他見到你一定會非常喜歡。難為他這麽些年時刻挂念我和你父親,常來走動盡孝心。如今你回來了,你們兄弟倆個應互相扶持,東宮有咱們自家人,我也更放心些。可憐我那張家妹妹走的早,太子也是個可憐孩子……哼,倒是姬遙的倆個崽子從小到大一點罪都沒受,過得……”

謝孝儒不住咳嗽,打斷了她。

周盈回過神,面露尴尬,又開心的不知怎麽才好了,“孩子,如今你回來了,娘的苦日子也熬到頭了,從今後咱們一家人就只剩好日子了。”

後來有同僚找謝孝儒,都找到這了,肯定是有急事,他起身出去了。

莊嬷嬷很有眼色,拉着琴姑姑一同出去了,留母子二人獨處。

等謝孝儒處理完公務回轉身來尋他們母子,下人回說公主已經午休了,又誇寂公子大孝子,不僅會施針替公主解乏助眠,公主睡了後,他也沒離開,一直守着呢。

謝孝儒心裏熨帖,他都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有兒子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一天,走路帶風。

進得門來,果見沈寂守在床前,一只手被公主抓着,畫面溫馨。

公主發出微微的鼾聲,睡得深沉,謝孝儒想:“公主說得對,往後咱們家就只剩好日子了。”

他拍了拍沈寂的肩,讓他起身。

沈寂先前跪坐在毛毯上,腿都麻了,一步步挪出來,酸爽難言。

謝孝儒看他,不解道:“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沈寂忍着沒揉腿,回說:“小子無事。”

謝孝儒心有所感,彎下腰揉他的腿,“是腿酸了?”

沈寂彈簧一般,讓開一步,“國公爺,使不得。”

謝孝儒慢慢直起腰,一只手搭上沈寂的肩,很明顯的,他的脊背又僵住了。謝孝儒語重心長道:“你我父子不必如此生疏。”

沈寂低着頭沒說話。

謝孝儒不喜他凡事低頭塌肩失了讀書人的氣節,不覺語氣重了起來,“擡起頭來!”

沈寂一抖,忽然後退兩步,跪下,雙手高舉,一副死谏義士的模樣,“寂卑微粗鄙,幸蒙國公爺擡愛,許以寂前程富貴,然而假的終究是假的,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終非良策。小子深知國公爺同公主伉俪情深,不忍公主因喪子之痛備受煎熬。小子亦深愛妻子,感同身受。然而,公主愈對小子疼愛關懷,小子越惶恐難安。小子幼年喪父喪母,喪親之痛錐心刺骨,可小子還是覺得骨肉至親非外人可替代。國公爺,您是大智慧的人,應當也明白,自欺欺人如飲鸩止渴。公主如今情緒是有些恍惚,可當她清醒過來,您真不怕她會恨您嗎?反正小子是做不到以愛之名蒙騙妻子,若妻子痛苦難忍我便陪她一起,開解她安慰她,便是一死也義無反顧。小子鬥膽建言,國公爺若是得空,應多多陪伴妻子,這世間唯真情、陪伴、耐心才是排解任何苦難的良藥。國公爺用我這個假兒子去糊弄公主殿下,實非明智之舉!”

咚一下,一額頭砸腳下的石板上了。

好一會過去,謝孝儒都沒反應,沈寂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石板上的積水滲透了他貼着地上的衣裳。

謝安上前就要來扶,“少爺,您快些起來,地上有積水,別凍壞了膝蓋。”

沈寂不敢起身,僵持不動。

謝孝儒的表情極其複雜,眸色有神難辨。難怪他先前一直覺得他們一家子相認,這孩子的反應怪怪的,似乎太冷靜了些,可他又表現的太乖巧了,幾乎是下一刻就進入了孝順兒子的角色。哄得公主開懷。

原來自始至終,他都不相信他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他一直是在按照他(謝孝儒)的“意思”假扮“親生兒子”。

為什麽不相信呢?

是他沒說清楚?還是他這位老父親不夠慈愛?

即便他是一個嚴苛到不近人情的兇神惡煞。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勢,整個謝家全族的煊赫財富。願意認他做父親的也會前仆後繼。

他靜靜的站在原地,一時竟也沒管謝安不住朝他使眼色。

“阿寂?”一道親昵的呼喚悠悠傳來。

沈寂緊繃的身子一松,謝安一直在拉他起來,這下一拉他就站了起來。

謝安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謝孝儒,有些責怪的意思,他不明白家主這是怎麽了?話沒說清楚再好好跟孩子說清楚就是了,怎就因為孩子幾句不稱心的話就擺起了父親的威風?

不多時,白馳已到了跟前。

沈寂是膽怯的,但還是朝謝孝儒一揖到底,嚴肅恭敬道:“國公爺,小子言盡于此還望國公爺多多思量。吾妻來尋,我夫婦二人就不打擾了。”

他後退了兩步,才轉身朝白馳快步走去,最後兩步幾乎是小跑到了跟前。拉着她,既小心翼翼又歡快雀躍的離開了。

謝安站在路中間,兩邊張望,一時看糊塗了。

“家主?”

謝孝儒忽地身子一晃,像是站立不住,謝安驚慌扶住,又想去叫住剛走的沈寂。謝孝儒卻一把拉住,眼底泛紅。

他不是沒說清楚,也不是家族不夠煊赫富貴。

而是阿寂自始至終就不相信好運會降臨到他身上。

謝孝儒也是在這一刻明白了兒子所說的那句,“我,命不好。”

昨晚,沈寂同白馳一大段的內心獨白,公主聽後淚眼朦胧,謝孝儒卻只看重兒子心性純良,還倍感欣慰。

他說: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視吾等人命如草芥。一句話便能斷人富貴生死。

他說: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

他還說:這樣的禍事怎麽就被我遇上了!

當時謝孝儒撫着胡須,笑意深深,覺得兒子年紀輕輕能看明白福禍相依的道理,不貪慕富貴,不想攀附皇親。也沒有動歪腦經耍小聰明。不沾沾自喜,營營算計。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卻沒想過,他為何會是這樣的心境?

如今細思量,到底是受過怎樣的磋磨苦楚貶斥責罵,才會認定自己天生命不好?

便是富貴權勢擺到了面前,也不敢輕易拿取,只不住後退。

他不是在自謙,是真的覺得自己不配。

原來他一直在害怕。

他是真的在害怕。

謝孝儒的心一時間疼的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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