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沈寂一直站着, 目光追着白馳。公主手裏的茶蓋撞上茶盅,發出一聲輕響。她?又咳嗽了好?幾聲,才喚回兒子的注意力。
沈寂朝公主看去。公主垂眸喝茶,“坐下。”語氣是溫柔的, 可偌大的寝宮, 精美華貴的布置,各處角落站的都是低眉順目的婢女, 輕飄飄的一句話也仿佛自帶重壓, 無形卻有力。
沈寂看向?公主,又望了望白馳, 明顯的猶豫。
白馳本不想管沈寂的, 可他身上好?不容易被她?摘掉的枷鎖似乎又顯了形狀将?他套牢, 束手束腳的,頗不叫她?喜歡。
“阿寂, 你想坐我身邊?”白馳迎上他的目光。
公主一怔,始料未及。
琴姑姑站在廊柱旁,正好?面朝白馳,不住的朝白馳使眼色。
白馳:“母親,我同阿寂許久未見了, 坐一起說話方便。”
這是挑釁!公主心裏如?是想。
沈寂似是找到了主心骨,面朝公主行了一禮,走了過?去, 笑得?羞澀,腳步都輕快了。
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砸在公主心頭。
琴姑姑将?幾人的表情落入眼底, 心內暗暗嘆氣。
沈寂很自然的坐到白馳下手的位置, 身子往她?這邊一斜,“你最近過?的可好??”
公主被兒媳當面搶兒子示威, 心裏氣得?不行。當即接口道:“她?有什麽過?的不好?的。給她?的院子是除了我的寝殿最好?的院子了,單獨開?了小竈房想吃什麽随時做。廚子都是我從宮裏帶出來的。食材新鮮,不過?夜。早晚有府醫看診,日夜有人侍候随叫随到,只要她?不亂跑的話。”
白馳懶懶的靠坐在鋪了厚墊子的椅子上,眨了下眼,表示公主說的都是實情。有人當嘴替,真好?。
“我……”沈寂身形未動,眼皮子擡了下,看向?公主,又收回目光,似有千言萬語,又化成了一句,“我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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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馳看得?出他的不開?心。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活得?真正開?心?人總有不如?意。沈寂這樣,不過?是因為分開?太久,乍然回到親父母身邊,不習慣而已?。總會好?起來的,需要的只是時間,白馳并不擔心。唔,如?果這一生有未來的話。呵!
白馳抓過?他的手,拍了拍手背,以示安慰。
公主坐在高處,一眼瞧見,眼皮子又是一跳。男為尊,女為卑。坐席次序,本就亂了規矩。現在還當着婆婆的面舉止親昵拉拉扯扯。
什麽心思單純,毫無心機,難能可貴!
她?是故意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公主氣鼓鼓的瞪了琴姑姑一眼。
沈寂觸碰到白馳,惴惴不安的心落到實處,整個人都快活了起來。反握住她?,再沒放開?。他面上裝的有多适應,心裏就有多慌張。旁人瞧不出來,唯他自己的感受真真切切。怕出錯,怕被嫌棄,怕讓人失望,怕被人看出他的難以适應。刻入骨髓的缺乏安全感,并不因親生父母找回了他就好?轉了。過?度的噓寒問暖,細致照顧,只會讓他有種安全區域被侵犯的恐慌。
他們就連侍書都不放過?。
侍書成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耳朵,他們的嘴巴。
習慣了做隐形人,忽然之間成了所有人聚焦的中心。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得?自在。在沒見到白馳之前,他很擔心,怕白馳也被他們塑造成了侍書、鈴蘭。
他前幾天見過?鈴蘭。
鈴蘭是來告訴他,娘子過?的很好?,要他不用?挂心,安心念書,備考即将?而來的春闱。
她?循規蹈矩,不會大聲說話亂飛白眼,甚至同他一個眼神交流都沒有。她?比侍書做的還要好?,他問她?答,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沈寂從那?一刻才意識到,原來是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所以當他即将?見到白馳時,心裏的緊張急切不僅是因為思念,還因為他怕她?也變了。
如?果說白馳喜歡變化,喜歡一切的出其不意的變化。那?沈寂則恰恰相反,他畏懼任何?的改變,他喜歡一塵不變的生活永遠不會變心的人。
在他見到白馳仍是那?副我行我素,誰人不怕的模樣後,他的勇氣也被激發了出來。
他愉快的坐到白馳身邊,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一切都是老樣子的安全感。
“手皮有些幹燥。我給你做的藥膏你沒抹?你回去塗一點,現在天幹,皮膚幹裂不舒服。指甲也長了,該修一修了。最近胃口如?何??睡眠怎樣?有沒有腰酸腿抽筋的情況?”他的聲音非常輕,只夠白馳聽見,絮絮叨叨,順勢又給她?診了脈。
二人自成一個小世界,別?的所有人都被排斥在外。
琴姑姑瞧這情形,生怕公主自己把自己氣死?,默默走上前,托住她?的胳膊,想着讓公主回避,給小夫妻獨處的時間。
公主卻揮開?了袖子。自從她?親眼目睹“兒子”被長矛洞穿挂在城牆頭,又不能再生育了,她?整日的胡思亂想,人就有些偏激易怒。
她?看着這些日子陪侍在她?身側,同她?一問一答恭敬孝順的兒子。當時只覺得?兒子規矩好?,進退有度,還暗暗欣喜感慨,果真是她?和國公爺的血脈,即便從小養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也靠自我修養的如?此好?。可她?今日看到了他和白馳相處,恍然大悟,原來他并是進退有度,而是他根本就同她?沒話說。她?問一句,他才答一句。
他怎麽可以這麽多話,像個話痨子。反觀白馳,漫不經心的态度,好?一會過?去,才“嗯”一聲算是回應。
她?覺得?白馳是不重視郎婿。
越看她?越覺得?是這麽回事,由此延伸,她?又覺得?白馳并不愛她?兒子。她?想到白馳原是要嫁沈家大郎,二人是自小定?了親的。臨到成婚的時候才诓了她?兒子頂上。白馳當時一定?很不甘心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白馳的肚子上,思緒飄遠了些,又在某個瞬間猛得?一驚!差點打?翻了茶,發出突兀的響動。
衆人齊齊朝她?看去。琴姑姑上前查看,婢女們又低下頭。
沈寂握住白馳的手緊了下。
白馳問:“母親,可是我們沒同你說話,你生氣了?”她?是真心發問,以她?現在這個心境,想什麽說什麽,根本不會一句話在肚子裏繞三?圈,還要考慮是否妥當。
公主覺得?她?是在質問自己。琴姑姑面上也白了白。
但公主絕對是不會在兒子面前發火的,她?笑着回應:“有些困了,沒拿穩。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寂拉着白馳沒松手,留戀,不舍。
白馳說:“那?也行,就不打?擾你休息了。阿寂,我們走。”
公主:“到哪去?”
白馳已?站起身,“我讓阿寂送我回去。回頭再讓他回那?邊去。”她?吩咐的理所當然。擡腳就走。
沈寂擡臂,連忙行禮後退,追得?太急,一不小心踩掉了白馳的鞋子。他立刻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腿,為她?穿鞋。
這可着實驚呆了大長公主。
瞧這熟練的動作,卑下的姿态。簡直豈有此理!
她?不自覺站起了身。
小夫妻倆個卻已?拉着手離開?,只留了個背影給她?,很快轉出了門。
幾乎人一消失,琴姑姑立刻道:“公主息怒,殿下和少夫人年紀還小,還需您慢慢教導。”
公主幾乎破了音,“都已?經成婚生子了還小?”
琴姑姑:“公主,您不是常說,富貴易求知心難尋,殿下同少夫人感情深厚是随了您和國公爺啊!”
公主厲聲道:“你就給本宮睜眼說瞎話!這分明是随了他那?老實巴交的皇帝舅舅和禍亂朝綱的姬遙!”
皇後的本名一被喊出,婢女們立刻退出寝殿,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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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馳來時乘了步辇,回去的時候同沈寂牽手同行。
雨大了些,沈寂舉了傘。
白馳轉過?頭看看他,又看向?雨傘。
沈寂不解:“你在看什麽?”
白馳又看向?他:“我感覺,你好?像長高了一些。”
沈寂很高興:“以前聽鄉裏的老人說,有些男子長的慢,過?了二十歲還能長,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這樣看你了。”他踮起腳尖,将?白馳的頭頂劃拉到自己下巴。先沒忍住笑了,很是歡快。
跟在身後的随從、侍女也都露出了笑臉。做奴才的都希望主子心情好?。這位好?脾氣的主子見誰都禮讓客氣,溫文儒雅,長得?也好?看,大家都很喜歡。像現在這樣大聲的笑卻是頭一次見。衆人大感意外,也由衷的希望他一直開?心。
“嗯,那?你要努力了。”白馳也有些好?笑。
沈寂挽住她?的一條胳膊:“好?。”
白馳:“阿寂,你既已?回了家,為何?還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你娘待你不好??還是她?表裏不一?又或者你叔伯兄弟有誰欺負你?先前你爹不是還要認下那?個叫什麽空的做養子,是他難為你了?”白馳正常的音量,也無所謂被誰聽到。
身後的下人們才感到些許歡樂,陡然聽到這話吓得?齊齊變了臉色。
這是他們能聽的!
領頭的立刻停住了腳,往後退,遠遠的跟着。
只鈴蘭和侍書手裏提着燈繼續走在前頭。
沈寂回頭看了眼,輕聲道:“小馳,你不怕被他們聽到?要是傳出去就不好?了。爹和娘對我都很好?,他們恨不得?将?所有好?東西都給我,他們的真情沒有作假,這我能感覺的到。謝家的堂表兄弟也都很好?,兄友弟恭,互助互愛。謝靈空也很好?,他跟我說,我回來了可太好?了,他其實并不想做我爹的嗣子,壓力太大。他怕自己做不來,讓長輩失望。他說現在他終于卸下了心裏的擔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非常開?心。我能看得?出來,他說這些的時候眉飛色舞,堂兄弟們也都說他以前一直裝穩重,現在終于恢複本性了。其實我……很羨慕他。”
白馳:“你也可以像他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
沈寂:“可是我……我的生活已?經完全被打?亂了。我想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我想每天都能見到你。我想……”他忽然擡腳踹了侍書屁股一下,“我希望一切都沒發生改變。”
侍書被踹得?莫名其妙。
鈴蘭和侍書也在說話,先前候在公主寝殿外面的時候就在偷聊。聊着聊着就開?始比起了最近學了什麽。
侍書先前還有些端着,裝模作樣,聲稱自己現在是國公府一等小厮了,是有身份的人。被鈴蘭一頓毫不留情的輸出,給罵得?灰頭土臉。
離開?人群後,面前只有郎君和娘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二人又互相嫌棄的吵了起來。
沈寂忍不住罵了侍書一句,“你現在倒似是個人了。”
侍書:“公子,我哪天不是人了?”
鈴蘭:“公子面前做個人,旁人面前不做人,這都不會?蠢貨!”
沈寂看着他們,笑了起來,心情舒暢,“你要有鈴蘭一半聰明,我都不會郁郁寡歡了。”
侍書吃驚:“公子,你郁郁寡歡了嗎?為什麽?”
鈴蘭幾乎同時道:“朗官,我是不會跟侍書換的,我只伺候我家娘子。”
沈寂又笑,看向?白馳的時候,已?經自行想通了,“我知道的,人生不能回頭,事情已?到了這一步,總不能像小孩子一樣耍賴。小馳,你放心,我會調整好?我自己。我也知道現在家裏管的嚴,是因為我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要學。高門府邸不似尋常人家,一步踏錯,滿門遭殃。等過?了這陣子習慣就好?了。春闱在即,我現在和謝靈空謝家堂兄弟他們住一處,晚上還能一起研究學問。歐陽先生也和我們在一起住。我要單獨出來和你住,好?像是有點不合群。也會被兄弟們笑話。侍書這段時間也氣人,就跟被鬼附身了一樣,我想寫信給你,也不敢讓他送。”
侍書抱屈:“公子,你回你自己家都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心裏有事也不敢同人說,我算個什麽東西,你要我傳信,我也能走出國公府呀!雖然公主府和國公府就隔了一條小巷,卻也是千山萬水道阻且長。”說完這一句他還砸吧砸吧了兩下嘴,似乎對自己能說出“千山萬水道阻且長”很得?意。
沈寂取笑道:“看來多讀點書是有用?。”
白馳拉了拉沈寂的手:“有一點侍書說的沒錯。這裏是你家,爹娘都是你的親爹娘。你不該再害怕,有什麽想法什麽要求就大膽的說出來。你該活得?更快活一些。我相信父母都是愛孩子的,你不要擔心會因此讓父母不痛快。這世上沒有哪個孩子會讓父母滿意的挑不出一點的錯。誰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挨打?挨罵,你不過?是躲過?了小時候,現在就算被罵幾句也沒關?系。他們罵你,卻也能漸漸了解你。不要怕,阿寂。”她?不好?說公主第一面見她?,她?就以《女德》和《女訓》怼過?她?。
她?說的那?樣不客氣,一方面她?是真的好?奇能寫出那?玩意的到底是何?樣的人物。另一方面存了心想試探她?。
公主能忍下這口氣,可見她?是真的很在乎這個兒子。
前行的路終有盡頭,沈寂站在門口,抓着她?的手,難舍難分。
“我想和你一起進去,我不想回去了。”他說。
白馳:“那?你進來?”
沈寂已?恢複了少年人該有的活潑,“還是算了,肯定?會被謝靈空他們笑。還有歐陽老師布置的功課我沒完成,今晚肯定?要熬夜,影響你睡覺。”
白馳拍拍他:“別?想那?麽多,如?果誰欺負你了讓侍書給我送信,我帶你走。”
沈寂說:“你放心,我一定?會蟾宮折桂,不叫你失望。”随後又雙手撐在腿上,矮下身,“有兒,你可要乖乖聽你娘的話……”
話沒說完,被白馳一腳踹了出去。真受不了,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
沈寂踩在積水裏哈哈笑,朝她?揮手,大聲道:“你也是,如?果哪裏不順心,讓鈴蘭捎信給我,我接你走。”因為白馳的勸慰,他對爹娘有了信心。也許,他真該勇敢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白馳進門,關?門。
沈寂又在門口站了許久,雨大了些。沈寂不想随從跟着自己淋雨,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忽地加速跑了起來,開?朗愉快。他覺得?今晚他能念一晚上的書,比謝靈空他們都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