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照夜行 (1)
那只白鳥突然出現在了茨木童子身邊。
茨木注意到了它。
畢竟那是一只美麗到令人難以忽視的白鳥——
通體雪白,唯有爪喙鮮紅,頭頂有一簇纖長的冠羽,在空中彎出曼妙的弧度,風起時會跟着翩翩抖動。
此刻它正栖落在茨木對面的柏樹上用它小巧的喙一點一點整理着自己的羽毛,悠閑得仿佛它不過是只偶然飛落于此的鳥。
茨木眯眼打量着它,暗自驚嘆它被賦予的超凡美麗。
不似俗世之物,約莫是什麽靈物的化形吧。茨木做出如是判斷,随後拍拍身上的草屑,結束了這場短暫的休憩。
幾乎在他起身的同時,白鳥也停下了梳理羽毛的動作,自樹梢振翅而飛。
茨木看了眼在頭頂上空盤旋的鳥兒,擡腳繼續趕路,并默許了它的随行。
白鳥從何而來,又欲去往何地,他并不在意,只當是在枯燥且勞頓的長途跋涉中找到了一個解悶的同伴。
這是茨木離開丹波大江山的第四日。
他此行身負鬼王酒吞童子的囑托,要前往千裏之外的伊吹山去尋一個答案。
道阻且長,茨木日夜兼程也才将将翻過丹波境內綿延的山脈踏入山城國。繞開守衛森嚴又多是非的京畿一帶,他選擇了翻越愛宕山脈自山城國北端進入伊吹山所在的近江國。
愛宕山是大天狗的勢力範圍。
實力超群的大妖怪各有各的領地,若無極其特殊的情況出現,不會輕易冒犯彼此。
茨木知道自己不該随意進入大天狗的地盤,但他此行身負重托,容不得半點差池。相比穿過守衛森嚴遍布結界的京都,還是和同類進行交涉更為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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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的愛宕山并不可怕,月色皎皎,連風都格外輕柔,側耳細聽甚至能夠隐約捕捉到遠方悠揚的笛聲。
也難怪大天狗作為一只妖怪卻幾乎被人們視作了神明。
深居簡出且喜好風雅,所以偶爾的作亂也就被人們順理成章地當成了神明的降罪。
這種認知若是放在茨木剛入妖道的時候,他斷然是不屑的,明明是一等一的大妖卻偏要裝出神明的樣子,有什麽意思?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數百年過去,茨木早已明白,縱使同為妖怪也不盡相同,內心所好更是南轅北轍的道理。
當年,他拜入酒吞童子麾下,二者相與進退,無往不勝,一時風頭無兩。而酣暢戰鬥的背後,更多的是舉杯對飲和大把用來閑度的時光。
茨木常跟酒吞說,這樣簡單又快意的日子,最好不過。
可後者卻在一次半醉半醒間嗤笑他的天真,告訴他妖生漫長,便是行過許多山,涉過許多水,閱遍世間風物,也未見得能明了想要如何度過,何況他才剛剛成長為一只真正意義上的大妖沒幾年。
茨木很矛盾,他一邊覺得自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一邊又覺得不該懷疑酒吞說的每一句話。他蹙眉思考了許久後有些不死心地反問道:“那摯友想明白了嗎?”
酒吞枕着鬼葫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被明晃晃的天光刺得眯了眯眼睛。
“沒有。”他說。
茨木更加困惑了。
“但像現在這樣,還不賴。”酒吞摸着手邊的酒壺,神情裏透出一絲餮足。
“我也是這麽想的!”茨木聞言,眼睛又亮了起來。
酒吞輕哼一聲,帶出點調笑的意味來。伸個懶腰,他翻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睡上一覺。
“你該去大江山以外的地方走走,見識見識其他的大妖,再看看人間百态。”
“不。”茨木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個提議,“大江山很好,我不想離開這裏。”
“去吧,”酒吞懶得同他解釋太多,“看過之後再回來也不遲。”
茨木低頭摳着草叢下的泥巴地陷入了沉默。
“我、我……”半晌,他嗫嚅着開了口,露出一副艱難困頓的模樣,“我本就從人世而來,不想再看。”
倒是有因有果,合情合理。
可惜酒吞不為所動。
“你沒有好好看過人間。”酒吞的語調懶洋洋的,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作為一只妖,從來沒有。”
為人之時不能融入人世,堕入妖道後反而能夠行走于人世,豈不可笑?
茨木擡頭飛快地瞥了眼他的背影,複又垂下了眼簾,“有區別嗎?”
“有。”
茨木停止了追問,他終歸對酒吞童子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
大江山上莺飛草長,順着連綿的山巒一路望下去便可看到零零星星的小村落。茨木愣了愣,不明白為何只是這樣模糊的一眼便喚起了幾乎被自己遺忘的記憶——
既不是苦痛也沒有歡愉,不過是關于人間的雞鳴狗吠、袅袅炊煙又或祭典上的煙火與糖果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
他望着山下,金瞳裏盛着久長的過往。
酒吞半天得不到回應,不禁扭過脖子悄悄看了他一眼,旋即又躺回去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去吧,茨木。”
茨木回神,猶疑片刻後起身化作了人形。
“好。”
妖怪茨木離開大江山,成為了雲游四海的浪人。
上至陸奧,下至長門,他一一踏遍,親眼看過了出羽一望無垠的紅花海、越後峭拔的親不知子斷崖、周防日升日落中的漁舟平湖……
山川湖海四時之景不盡相同,然而幾度春秋卻又仿佛從未變化。
茨木已經看過了很多場比良的雪、唐崎的雨,可他隐隐感覺到,這些并不是酒吞想要他着意去看的。
冬天過去了,春天也即将過去。
桑名郡的荒山上樹木日漸蒼郁蔥茏,把一座無人造訪的荒廢神社隐藏得更深。
茨木卻對這個暫時的栖身之所很滿意,這裏遠離人煙,所以他不必隐藏妖怪之身,自在得很。
這裏也總是很安靜,安靜得甚至有些寂寥。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一目。”茨木叫住了午休過後又要去山間巡查的妖怪,“你早已不是風神,為何還要日日為人類憂心操勞?”
向來寡言卻溫和的妖怪很輕地笑了笑,“他們需要我。”
“是嗎?”茨木一哂,金瞳裏掠過凜冽的光,“可是你一個信徒也沒有,連神格都失去了。”
一目連當然知道他在笑什麽,卻不欲與他争辯,甚至輕聲附和道:“是啊。”
茨木怔住,完全沒料到他能夠如此平靜。
一目連看着他,複又開口道:“但那些都不重要。”
言罷,他擡手摸了摸自己身後的金龍,轉身朝外走去,身影很快便隐沒在了幽長的林蔭小徑盡頭。
暮春的陽光從蒼勁的樹木枝葉間滲漏下來,細細碎碎地灑了一地。茨木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盯着地上斑駁的光影發起呆來。
世間竟有如此溫柔慈悲的妖怪?
茨木感到不可思議。
此前倒也不是沒見過造福人類的妖怪。可驕矜如大天狗、善變如荒川主,前者的庇佑是源于對大義的執着,後者的賜福則更偏近于一時興起,像一目連這般無怨無悔一心渡世的妖怪大概是異類吧。
異類。
茨木呼吸一滞,面色跟着黯淡下去。
所謂異類不過是與衆不同而已,無關好壞、無關善惡。
他已無從辨認,當初究竟是人世将他抛棄,還是他背離了人世。
暮色四合,一目連回到了神社,懷裏還抱着個昏睡過去的孩童,看樣子是在深山裏迷路後失足跌傷了。
茨木習以為常,看着他忙裏忙外,手法熟練地為孩童療傷,直到後半夜,一群打着火把的人尋來。
常人無法看到妖怪,只能看到神社的殘垣斷壁和安然無恙睡在石柱旁的孩子。一行人抱起孩子匆匆往山下趕去,走在隊尾的幾個人走出幾步又折回殘破的神社,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
茨木至始至終都在留意着一目連的反應,卻只看到他默默為離開的每一個人上了道護符。
“你是真心愛護人類啊。”茨木想着,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口。
一目連仍是那副安靜溫和的模樣,和茨木燃着焰光的金瞳不同,他的金瞳裏映照着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他們弱小又強大,很奇妙,”一目連轉身看向茨木,“不是嗎?”
茨木移開視線,透過殘破的屋頂望向了天邊升起的啓明星,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半晌,他才讷讷道:“人類……到底有什麽好的?”
“與他們的好壞無關。”迎上他投來的不解目光,一目連的回答緩慢而堅定,“我想要守護他們,我必須守護他們,僅此而已。”
茨木搖頭,“我不懂。”
一目連笑笑,對他此刻的愚鈍給予了極大的耐心,“無論身為風神還是妖怪,我始終是我。”頓了頓,又道:“神明也好,妖怪也好,人類也罷,所行之事并不取決于身份或其他任何原因,而是出于其本身的意念和選擇。比如你。”
“我?”茨木驚詫不已。
一目連颔首,“你堕入妖道當真是因為不容于人世嗎?”
茨木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舊事。
他的故鄉攝津國茨木縣會在夏季舉行花火大會,雖不似宇治川花火大會那樣聞名于世,卻也稱得上是熱鬧非凡的祭典了。
當夏蟲開始第一聲鳴唱的時候,繁盛的夏日便拉開了序幕。
午後此起彼伏的蟬鳴、庭院中叮咚作響的添水、竹簾旁落下的斑駁光影,一切都安詳得令人恍惚。年少的茨木卻完全不能體會這種過于寧靜的意趣,他更鐘情後山因為整日暴曬而變暖的溪流、藏在草叢深處突然驚起的夏蟲又或是抖着翅膀洗沙浴的鳥雀。
茨木打從出生起便被視為不祥的鬼子,被所有人唾棄,自然不會有朋友。所以他總是獨自在人跡罕至的後山面對這些生動的事物呆上一整天,從流雲看到夕陽再到星海點點,最後披着深重的夜色回到那個對他不聞不問的家。
日複一日,不太長的夏日就這樣進入了尾聲。人們開始籌備夏末的花火大會,為四季中最為熱烈的一季送上絢爛的告別。
大街小巷,長燈流火,無不承載着人們美好的願望。
然而,再盛大的慶典都與茨木無關。他只知道花火大會後夏天就徹底過去了,後山的景致也會慢慢失去滿載熱意的生機。之後的飒飒秋葉和蕭蕭落雪固然美麗,可炎夏的灼熱才是他心頭不滅的火種。
茨木注視着歡鬧的人群,深知自己必然是置身幸福之外的那一個,他甚至沒有一套像樣的浴衣可以穿出來體面地出席祭典。其實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裁縫店,店裏也有一套他很喜歡的浴衣,可惜從來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所幸茨木并不感到難過。
他不曾在這世間得到過片刻的溫存,也從未有過向往與歸屬感,故而生不出自憐自艾的悲戚。他像一頭被困在人類中間的野獸,獨來獨往,卻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能一直一直尋覓下去。
花火大會當日,茨木依然呆在後山,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些為了更好地欣賞煙花特意跑到山坡上的村民。
人群中有個很面生的少年,但只消一眼,茨木便覺出了他的特別。
少年束起的發紅如火焰,可表情卻是冰冷的,緊抿的唇猶如刀鋒般冷冽,吝于展現出哪怕只一個細微的弧度。他緩緩行于人群之間,卻又仿佛從未融入其中。
格格不入,拒人于千裏之外。
茨木嗅到了同類的氣息,于是他追着少年的腳步直至山的另一面。
山陰荒涼無比,既沒有人也看不到焰火,唯有山風浩蕩。
少年不知何時生出了尖耳利爪,周身也籠上了一層湧動的暗紅色靈光。
一只三足八咫鴉自他的身體中飛出,在空中越變越大。它于夜空中盤旋幾圈後長唳一聲驟然反身俯沖下來,生生自少年的身體貫穿而過,瞬間迸發的耀光照亮了整個山陰。
茨木下意識地擡手擋了下眼睛,再定睛望去時,少年和八咫鴉早已不知去向。
漫天鴉羽紛紛落下,一觸到地面便燃起火光,焚化成灰。
難以置信地上前幾步,茨木呆呆地望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只覺內心劇震。他絲毫沒有感到恐懼,反而像是受到了什麽感召似的,伸手接住了緩緩飄至近前的一片鴉羽。
墨色羽毛靜靜落在他的掌心,沒有焚燒也沒有消失。
它成為了茨木的至寶。
甚至在後來還成為了茨木童子那件名為地獄鬼手的戰衣肩甲上最具光華的翎羽裝飾。
彼時的茨木并未意識到掌中所握為何,他只想找到那個突然出現在夏末夜晚又突然消失的神秘少年。
而命運的轉折從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轟轟烈烈,它常常微不可查,輕如一羽。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茨木遲遲未能找到少年,卻聽聞毗鄰攝津的丹波國境內有個名喚酒吞童子的紅發大妖橫空出世,名動四方。
他開始反複地做着一個夢。
夢很簡單,簡單到只有滿目鋪天蓋地的赤色,如血流奔湧、火海汪洋。
夢時常會醒,但茨木心中的熱望不減,甚至愈演愈烈。
他為一切熾熱的紅色所傾倒,最終忍不住舔了刀口上新鮮的人血。腥甜的鐵鏽味在嘴裏彌漫開的感覺并不算好,但舌尖舔過鋒利刀刃時會劃出細長的傷口,傷口中會湧出溫熱的血,這流動的熱意足以令茨木沉淪。
人們口中的怪胎終于變成了嗜血的妖物。
茨木受到了驅逐。
村民向他擲來成百上千的火把企圖燒死這個可怕的妖怪,澆着油脂的草垛瞬間點燃,暴漲的火舌映紅了天地。
茨木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烈焰燃起。鋪天蓋地的紅,伴着恐怖的灼熱,讓他的夢境得以成真。凄厲的笑聲爆發出來,茨木從未如此近乎放肆地開懷過,他沒想到與人世的告別竟能這樣徹底又酷烈。
挂在他胸口的鴉羽倏地飄浮起來,羽身也跟着泛起暗紅色的靈光。轉瞬之間,靈光盛起,巨大的三足八咫鴉騰空現世,緊接着便朝火海俯沖而下,撞進他的身體裏,消失不見。
抽筋劈骨的劇痛在茨木體內炸開,痛得他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想要嘶吼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烈火之中,茨木生出了和那紅發少年一樣的尖耳利爪,頰側被火焰灼傷的皮膚像枯木般龜裂開來,長出了帶血的鮮紅麟角。血液從新生的角上流下來,淌進他的眼裏,帶來火燒火燎的痛感。緊緊閉起雙目,茨木嘶吼着跪倒在地,妖化的雙爪死死摳進泥裏,像是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做最後的掙紮。
人們早已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心下驚懼的同時卻又好奇火中的妖物究竟是死是活。躁動而畏葸的人群無論如何也沒能料到,須臾的沉寂正是死亡的前奏,火海中心,紫黑色的火焰突然噴薄而出,如巨浪般吞噬了赤焰,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自地獄深處召來的火焰從不放過任何生靈,人們甚至來不及哀嚎,就已灰飛煙滅。
黑焰褪去,萬籁俱寂。
佝偻着跪在地上的大妖動了動,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睜開被血浸過的雙眼,第一次用妖化的金瞳打量了這個世界。
無數渡鴉乘着夜色而來,他卻即将趁着夜色離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摯友。”
提到酒吞,茨木整只妖都變得神采奕奕起來。
“可是摯友一直不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少年。”茨木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他明明就是,我不可能認錯。”
“也許——”一目連望着神社外漸漸光亮的天空,喃喃道:“他還沒跟從前的自己和解。”
“什麽意思?”茨木疑惑地望向他。
一目連下意識地擡手撫上自己隐藏在劉海後空洞的左眼眶,輕緩地嘆了口氣,“你知道酒吞童子真正的身世嗎?”
幾番思索後,茨木皺着眉搖了搖頭。
關于酒吞的傳說,他還是人類時曾探聽過許多,但都無從考證真實與否。成為妖怪後,他也向酒吞求證過那些傳言的真假,後者卻從未給出答案。久而久之,茨木也就不那麽在意了。無論酒吞是堕落的神明之子、還是被詛咒的薄情郎、亦或心術不正的沙彌都不再重要,他認定的,不過是萬千個朝朝暮暮中所眼見的酒吞童子。
然而在眼前的情狀下,一直把酒吞稱作摯友的自己也無法說出他真實的身世,這多多少少令茨木頗感懊惱。
“除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一目連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有關他身世的傳言很多,人妖皆知,但沒有任何一個說法被他親口承認過。”
“所以?”
“即便是鬼王,也會有不願提及的過去。哪怕謠言泛濫,他也不願親口回應一句。”一目連見他仍是滿面困頓,繼續道:“因為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論調,真正令他介懷的,是那個促成了所有往事的自己。”
茨木垂下眼簾,做若有所思狀。
良久,他偏頭驀地一笑,“無所謂,反正都過去了。”
酒吞說過,一切都要“順其酒然”,沒有什麽比當下的暢快更重要。世間之事自有冥冥中的定數,就如同他天生為人,日後卻注定要成為一只大妖。那些無法釋懷、不願回顧的經歷,最終會消弭時間的長河裏,成為一笑而過的故事,而妖怪恰好擁有足夠漫長的一生來獲得這份平靜。
他已在外雲游數年,卻依舊沒有産生要好好看看人世的心思。想來他的摯友早已覺察他對過往的困頓與自己有着相似之處,故而才會執意讓他離開大江山游走人間。鬼王不屑于盲目無知的追随者,卻渴望一個勢均力敵的同道。茨木仍未知曉過去、現在與未來間錯綜複雜的聯系以及從困頓中抽身的辦法,但有一個想法從他心底浮起,并愈發清晰。
他望着鳥居外緩緩升起的朝陽,驀然想起在大江山上看過的自雲海間一躍而出的紅日。
“我要回去了。”
他起身迎着微暖的初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內心騰起一股久違的歡欣,“回大江山!”
茨木歸心似箭,離開伊勢國後便斜穿伊賀國、山城國,直奔丹波大江山。途經京畿地區時,正趕上宇治川一年一度的花火大會,他本無心逗留,卻從路人那裏聽聞在花火會上可以買到伊賀每年限量向京都供應的僧坊酒和山城國本土爽口宜人的旨酒,遂決定混跡在人群中逛上一逛。
茨木幻化出了人類青年的模樣,黑發束在腦後,走動時會在空中揚起優美的弧度,一身做工考究的浴衣很是素淨,只在邊角精細地繡着幾葉青竹,剛好與他淡漠的神情相稱。他雙手揣在袖子裏獨自走在熙攘的長街上,漫不經意的樣子卻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俊美無俦的面容總是容易令人傾心的。
茨木在心底冷笑,一邊鄙薄人心的淺陋一邊目不斜視地在穿過人海,沿着長街尋找酒鋪。
他要帶着人間最甘美的佳釀回到大江山,同他的摯友把酒言歡。
山城銘酒好找,限量供應的僧家釀卻是杯酒難尋。茨木把臨街的酒鋪看了個遍,幾經打探才在藏在深巷中的一家小酒肆裏買下了最後一壺僧坊酒。
将瓷白的酒壺在腰間挂好,茨木轉身正欲離去,卻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人攔住了去路。
“最後一壺?”
來人身形比茨木稍矮半頭,戴着頂鬥笠,剛好遮住了茨木打量他的視線,聽聲音判斷,約莫是個少年。
茨木皺着眉,顯得頗為不悅,“是又如何?”
“這酒,”說話間,少年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向懸在茨木腰側的酒壺,右臂配合着隔開茨木企圖遏制自己動作的手,旋即左手一勾,已然是奪過酒壺閃身到了數步以外,“本大爺要了。”
茨木聞言一愣,定睛再度望向他,只見少年用右手食指将鬥笠向上推了推,露出一雙楝紫色的眸來。
“摯……友?”
少年揚起下巴做輕狂一笑,舉起酒壺晃了晃,“來啊,一起。”
他們去到了宇治神社本殿的屋頂上,長燈流火、人來人往,全部一覽無餘。
夏末的晚風正當好,就像此刻入喉的佳釀,剛好拿捏在了神酒的濃烈與濁酒的寡淡之間。
“茨木,”酒吞突然開口打斷了在一旁滔滔不絕講述這些年雲游經歷的大妖,“你知道妖怪為什麽大都藏身于山河密林之中嗎?”
茨木一愣,讷讷搖頭。
“因為世間本就沒有妖怪的栖身之所。”酒吞把空空如也的酒碟放到一邊,目光投向焰火炸開的遠空,“神處高天原,人居葦中原,亡者赴黃泉,唯獨妖怪沒有屬地。”
“可大江山是屬于摯友的!”茨木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除了力量,妖怪一無所有。”酒吞似笑非笑地冷哼一聲,又道:“但力量可以帶來一切。”
茨木感受到了他身上燃起的枭殺戰意,頓時興奮起來,“摯友這是要戰鬥了嗎?讓我一起!讓我感受你的力量!”
空掉的酒碟在酒吞手裏化為齑粉,他起身直立在屋脊上現出了妖怪之身,強盛的妖力萦繞在他周身帶起勁風,三足八咫鴉自他裹挾在暗紅靈光中的身軀中化形而出,嘶鳴着沖向夜空又從制高點急轉俯沖向長街上聚集的人群之中。
“是你!”茨木看着眼前似曾相識的場景不由驚呼,“他就是你!”
“不一樣。”酒吞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混亂的長街,眼裏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你看到他的那個晚上,他就死了。”
“你在說什麽啊摯友?”茨木大惑不解,“你……他……?”
說來話長,而當下并不是個适合做解釋的時機。
酒吞瞥了茨木一眼,決定長話短說,“你看到的,是我死去的前身之一。八咫鴉往來于生死間,只為兩件事現身:超度亡靈,以及,”他頓了頓,方切齒道:“複仇。”
茨木想,複仇大概是一件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的事情。
京都的權貴企圖抹殺帶來恐慌的妖怪,而大江山的鬼王則要不斷為死在陰陽師手下的小妖怪們報仇。
人類的善惡與妖怪的善惡從來無法一概而論,相悖的立場注定了二者之間難分對錯,只有因果。
年複一年,争端往複,仿佛永無休止。
然而凡事總有終焉。
一來一往的激烈沖突下,鬼王與人類的積怨愈深,直至沒有轉圜的餘地。京都的統治者決定派出最英勇的武士和最優秀的陰陽師合力進行大江山退治,而百戰不殆的酒吞童子更是無所畏懼,毅然做出了迎戰的決定。
“酒吞大人……”螢草躲在桃花妖身後緊緊攥着手裏的蒲公英,怯弱的聲音裏滿是擔憂。
“嘁,麻煩死了。”酒吞不太擅長和山上這些柔弱的花草系小姑娘們打交道,故作不耐道:“你們都躲遠點,別妨礙本大爺打架。”
“對,別妨礙摯友。”茨木站在一旁附和。
“可……可是螢草聽說,這次、這次來的人類很厲害。所以,請……請……”螢草還是改不了一緊張說話就打磕巴的毛病。
“請讓我們幫助您吧,酒吞大人。”桃花妖摸摸她的頭,輕柔地說完了後面的話。
“不必。”看着小姑娘們因為自己不加修飾的拒絕而顯露出的無措模樣,酒吞略顯煩躁地搔了搔頭發,“你們能避開那些人就算幫了大忙了。”
“可是!我們……”
“你們的修行太淺,到時只怕連本大爺釋放的狂氣都無法抵禦。”酒吞說完便稍微釋放了些許狂氣出來威懾還想分辨的小妖怪們,用事實證明了自己的話,“都走吧。”
小妖怪們終于不再說什麽,在桃花妖的帶領下陸續離開了。
靠着鬼葫蘆原地坐下,酒吞用餘光瞥了眼旁邊跟着坐下的大妖不由一陣頭疼,“你怎麽還不走?”
茨木腦袋一歪,理所當然道:“此戰非比尋常,我不會離開摯友的,而且我也足夠強。”
酒吞語塞,不知如何反駁。
靜坐片刻,酒吞複又開口,“本大爺讨厭敗北,尤其是輸給區區人類。”
“摯友不會輸。”茨木篤定道。
“那是自然。”酒吞哼笑,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正色道:“話雖如此,京都的武士仍不可小觑。”
茨木臉色一暗,鬼爪在右臂空蕩蕩的袖管上虛虛一握,憤恨道:“這次我一定把他們全部捏碎!”
“不夠。”酒吞壓下他的鬼爪,“要想贏光有決心是不夠的。”
“摯友啊,我們的力量遠勝人類,怎麽會輸?”
酒吞搖頭,“人類詭詐,若無萬全之策,他們此行豈敢大興讨伐之師?”
茨木皺眉,不明白他的摯友何故一反常态的謹慎,“不過虛張聲勢罷了,摯友不必憂心。”
“本大爺讨厭敗北。”酒吞又重複了一遍,“所以,你要替本大爺找回一樣助勝之物。”
“是什麽?”
“天叢雲劍。”
笛聲越來越近了,如果茨木通曉音律便不難聽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可惜他對雅樂向來一竅不通。
一聲近乎尖銳的尾音過後,笛聲戛然而止。
大天狗注視着從黑暗中走來的大妖,冷冷地給出了評價,“真是失禮啊,茨木童子。”
茨木擡頭望向坐在櫻樹上的大妖,還算客氣道:“失敬。”
把竹笛收好,大天狗并沒有接受他敷衍似的回應,“你不好好呆在大江山,跑來愛宕山做什麽?”
“我有要事前往伊吹山,途經此地而已。”茨木言簡意赅,不欲多費口舌。
“伊吹……”大天狗蹙眉,視線在盤旋于不遠處的白鳥身上輕飄飄地掃了一下,眼底當即透出一絲訝異,“那裏沒有你想找的東西。”
聞言,茨木不由神色一凜,“你怎知我要找何物。”
“無非不過天叢雲劍。”
大天狗答得雲淡風輕,茨木卻是驚詫不已,“你怎麽知道?”
愛宕山鄰近京都,大天狗自然對那裏的風吹草動全都一清二楚。素聞大江山鬼王與京都掌權者沖突不斷,決勝之戰一觸即發。眼前這向來心高氣傲,眼裏只能容下他摯友的鬼将卻偏要在戰争前夕趕往距大江山千裏之外的伊吹山,若非為了尋找與酒吞淵源頗深的那把神器為之助陣,大天狗當真想不出他行色匆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理由。
“這不重要。”
“你到底想說什麽?”
“與其到伊吹山無功而返,你不如先去京都看看再做決定。”大天狗覺得這樣多管閑事實在不像自己的風格,遂不再多言。他意味深長地又看了眼不遠處落在樹梢上的白鳥,雙翼一展便消失在了夾雜着落羽的勁風中。
茨木一時躊躇,不知是該繼續前去伊吹山還是該聽信大天狗的話。
那日,酒吞吐露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他最初的前身乃伊吹大明神之子,而神明間的親子關系淡薄,酒吞從不覺得自己和伊吹大明神有什麽至深的血脈關聯,他甚至更偏向人類對這位可怕神明的稱呼——八岐大蛇。
伊吹大明神盤踞山間,終日與妖鬼為伴,漸漸便生出了禍亂之心,為害一方。
彼時酒吞尚且信奉神明當福澤萬民的說法,卻又不具備足以與八岐大蛇抗衡的力量,只能日複一日冷眼旁觀,直至來自高天原的素盞鳴尊将之斬殺。
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無法忘懷素盞鳴尊手握十拳劍從死去的八岐大蛇尾部抽出天叢雲劍的勇武模樣,并憧憬着獲得能夠跻身高天原神明之列的力量。然而,八岐大蛇堕落與死去早已讓他喪失了神格,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受了天罰的妖魔之後。
一切待從頭。
酒吞行過千山萬水,聽了許多神明堕妖、妖鬼成人、凡人登仙的傳說。有些不過一念之差,有些卻要經歷曲折的輪回。
最終,他讓三足八咫鴉帶走了身為神裔的自己,搖身變為凡人,到越後寺開始了漫長的修行。
那确實是一場艱苦卓絕的修行。
被懷疑、被诟病、被誣陷、被孤立。世人都說堕落的神明之子即便是修行也無法摒棄邪佞之心,以至于在祭祀時戴上鬼面便再無法取下。只有他知道,那看似尋常無奇的鬼面後是怎樣高熱的烙鐵,他又是怎樣被迫帶上鬼面,讓自己俊麗的面容與鬼面鑄在了一起。
錐心刺骨的劇痛喚醒了他內心壓抑的仇恨——他痛恨曾經的自己。那個企圖融入人世潛心修行,意欲得道後福佑世人的自己,成為了恥辱柱一般的存在。
于是,他殺死了自己。
在那個焰火盛放的夏夜,他最後一次以“人”的身份走過人間,穿越人海,孤獨地在荒涼的後山向三足八咫鴉交出了自己的“人心”。
做不了人也成不了神,卻又不甘如此死去。
何去何從?
他變成了自己曾一度最為不齒的妖怪。
從此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與神鬥。
酒吞童子說,他再也不想嘗試一敗塗地的滋味,他一定要找回天叢雲劍,神來弑神,人來殺人。
茨木信了。
人間還是那個人間。
還是那個足以給予茨木致命傷痛的人間。
京都到處都洋溢着喜悅的氣氛,人人都在傳頌源賴光的智勇雙全和童子切安綱的刃如秋霜。和當年渡邊綱斷他一臂,鬼切名揚天下時的情形如出一轍。
茨木感到前所未有的倉皇,他狼狽地折返愛宕山,瘋了似的向大天狗求證這不是真的。而後者也只能回以一聲嘆息,告訴他眼見為實。
茨木不能相信,發了狠地誓要找到天叢雲劍,把無上的勝利帶給酒吞。
大天狗蹙眉,反問道:“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酒吞童子讓你去找天叢雲劍的真正目的嗎?”
“為了贏。”茨木仍舊不疑有他。
大天狗微微一哂,“區區人類竟把堂堂鬼王逼到需要靠一柄神器才能贏的地步?”
“人類詭詐,摯友不得不以防萬一。”
執迷不悟。搖搖頭,大天狗又道:“當年素盞鳴尊斬殺八岐大蛇後便把天叢雲劍帶回高天原獻給了天照大神,酒吞對此比誰都清楚,可他還是讓你去伊吹山尋找早就不存在的天叢雲劍。這其中的原因,你也能用他想贏來解釋嗎?”
“我……”茨木語塞,梗着脖子不甘心的瞪着大天狗看了半天,終于慢慢垂下頭,苦笑一聲道:“我怎會不知,他在騙我。”
這話倒是出乎大天狗的意料,他驚訝地望向茨木,卻只得到一個失魂落魄,跌撞離去的背影以及一只緊随其後的雪白飛鳥。
白鳥。
大天狗微微眯起眼,心道是,青行燈的百物語不可盡信卻也未見得全不可信。
那酷愛收集怪談的女子曾說,瀕死的大妖可以凝聚全部妖力召出自己的靈物化身,靈物化身會去往他生平心系之人的身邊,替他了卻最後的夙願。若心系之人能夠認出靈物化身的來源,說明羁絆至深,無論如何終有再見之日。
也好。
大天狗想着,抽出腰間沉澱了歲月痕跡的竹笛,吹起了一曲悠然的長慶子。
倘若有緣,則來日方長,可圖可期。
随着大江山退治的勝利,京都陰陽師勢力盛起,前前後後完成了不下百餘場規模或大或小的妖怪退治,曾在平安時代留下絢爛風采和天方奇譚的妖怪漸漸消隐在了人類的視野之中。
然而,妖怪退治後統治者并未得到期望中長治久安的平安京。相反,頻仍的內戰日漸損耗着國力,皇室力量逐漸走向衰敗。昔日恢弘的殿宇神社變得老舊,就連作為皇宮正門的朱雀門也顯現出前所未有的蕭索圖景,而與之相對的羅生門早已在戰火中破敗不堪。
相傳,通過朱雀門可以看到人間最富麗的盛景,透過羅生門則能夠看清現世與常世的分別。若能順利走完貫通兩門間的朱雀大道,便能知悉生死、貧賤、富貴的種種因果奧秘。可惜羅生門旁鬼氣森然,鮮有人敢輕易靠近。偶有大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