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遇到你時,君山桃花依舊未敗,開在清淺的溪邊灼灼其華。彼時,門派師兄姐皆因任務在外未歸,掌門師兄便遣了我這個剛習武出師的小弟子替他去太原送信一封。
我自小在君山長大,因君山的地理位置,它從來四季模糊分辨不清。我領了信,一棍一酒牽着馬出了君山。君山偏南,太原在北,按着掌門師兄給的地圖穿過數個城市,翻山越嶺,餐風宿露,本應一路向上走,也不知怎的就到了華山腳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雪,天将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是和君山迥然不同的景色。牽馬往上走,鳥雀難相覓。行了許久才隐約地看到了隐藏在皚皚雪山及銀白蒼松之後的殿宇,再行了約半刻鐘,刻着純陽二字的巨石映入眼簾。
純陽宮?天下道教之長,聽聞門派中人多仙風道骨,修身養性,分氣、劍兩宗。我拾階而上,一邊左右張望着周邊景色,一邊在腦海裏回想着師姐傳授的,有關幾大門派的粗淺知識,卻發現腦海空空如我饑腸辘辘的胃,絲毫想不起更多。輕嘆了口氣,穿過一座殿宇,此刻天空又開始下起了柳絮般的雪,合攏手擡至嘴邊哈了幾口氣,感受着那薄弱的暖意,默默在心裏念叨了幾聲好冷好餓,擡頭望了望眼前的階梯,複又垂手牽着馬繼續往前。
漸漸的,路邊出現了零零散散分布在附近看臺上的梅花鹿和仙鶴,閑然自得,可愛又鮮活。君山也有仙鶴,但似乎…和眼前的這幾只略有不同?
擡頭又望了望遠處高山,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唉,也不知掌門師兄這地圖究竟是哪一年的,怕是為省力,随便找了一份丢給了我,只可憐了我,在這寒冷蕭寂的地方飽嘗饑寒。不過這純陽派也當真神奇,一路過來,只能看見動植物,大活人愣是未見一個,也不知…是不是把人給活生生全凍死了。” 雪撲簌簌的落在身上,自言自語之時噴出的暖氣都被雪撲到了地上,寒冷與饑餓雙重折磨着我的身心,本想一裝彬彬有禮與淑女,給純陽派中人留下好的印象,卻也熬不住饑寒的壓迫慢慢露出本性。到了後來,索性把馬随便找了個地兒一丢,聚力直飛山頂。餓死事小,失命事大!還管什麽道德禮儀,若再不順點兒吃的填填空空如也的肚子,本姑娘怕是要變成如這雪色一樣的白骨了。
唉……在心裏再輕嘆了口氣,立于高處俯瞰着這布局錯落有致的純陽宮,抱臂抽了抽鼻子。也不知君山的桃花開的還好嗎,是不是已經凋謝了一地花泥,今年沒在君山,怕是做不了桃花釀了。好想念在君山撒網打魚的日子,也好想念君山永恒溫暖舒爽的天氣。
觀察了會兒,視線被雪模糊了一片,無奈只好随意挑了一個方向疾行而去,待落至一小峰之上,一連路過幾座殿宇,靜悄悄的竟空無一人,也不知這諾大的門派為何如此荒涼。天色已暗沉下來,狂風吹着兩邊的雲往中間擠,急得我只好提力繼續飛,飛過一座山才看到前方燈火閃爍,那一刻差點落下淚來。腳下使力趕緊往燈火處而去,希冀下一秒自己就能找到這純陽宮的廚房飽餐一頓。想自己在君山時,閑來無事便曬了魚幹當零食,想吃便有,何曾如此一連幾天吃不到飽餐之物。都怪掌門師兄給的地圖,不然自己也不會因迷路而有錢也買不了吃的。
風中似乎夾雜着稀疏的嗡嗡聲,傳入耳中與雪聲一起冰凍了神智,忽靠近一座位于後方的殿宇附近之時,眉尖突的一跳,絲絲縷縷香味鑽入鼻尖,引的肚子大聲的叫了出來,把那冰凍的神智給敲破了幾絲縫隙。
“好香,好香。”用力抽了抽鼻子,抓住那淺薄的香氣一路而去,肚子叫的越發的響了,連雪聲都消失的一幹二淨,只有肚叫聲和急迫的心跳聲。雙腿雙手抖抖索索的,到了後來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哪兒,走了什麽樣的路,隐約記得似乎翻了幾座牆,等恍過神來時,自己的手正捧着菜碟子猛吃,簡直就是一只餓了許久的老鼠。唉……當真是一文錢難倒一名好漢,想自己也算是正派中的後起之秀,卻在做偷吃的勾當,但此時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左右吃飽了就走人,難道還會被人發現是本姑娘幹的?
一頓飯飽之後,方有心思打量這間房。素,當真是樸素,一幹二淨整整齊齊,空蕩蕩的好像是個不常有人居住的房間。一桌四椅,一床一梨花木櫃子,還有窗下一橫木桌,上放了書與筆墨紙硯,盡是再無其餘擺設。靠近那橫木桌低頭湊近瞧了瞧書籍,盡是些看不懂的字。看來這房間必定是一個老人家的了,年輕人大約不會這樣……看這樣晦澀難懂的東西。轉過身又打量了這間房子幾眼,心裏僥幸一笑,若是老人家就好辦了,只別是個食古不化的老頭就行。
屋外的風拍打着門窗,桌上的蠟燭時不時左右晃動,迷蒙了人的眼和身體,擋住嘴打了個哈欠,半睜眼環顧了四周,最後一溜煙滾到床底,蜷着身體慢慢睡去。沉睡前唯一的想法便是:這純陽宮的地竟然也是暖和的,真奇怪。
一夜好夢,掃盡連日來累積的困乏。翻個身正欲拉扯被子,左摸右摸,空空如也,心裏突的一跳,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在君山的床上,而是在純陽宮不知名殿宇的地上。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揉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床板。
亮光斜射到一邊,豎耳屏息凝神靜聽了半會兒,靜谧如無人,這才放心地打了滾從床底爬出來,白日裏看這間屋子,才發現原來靠門的兩邊角落各挂了幾幅山水畫,瞅着倒也惟妙惟肖,在與左屋角對立地角落裏還有一個七層櫃子,昨晚的燈光太暗,竟沒看到這些擺設。
“早知道這屋子不會有人來,就該睡床上。這地板真硬,還好暖和。”嘀咕着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了筋骨,正欲再躺床上歇歇,一轉身呼吸猛的一滞,覺得時間都被凝結住了。我的天,床上竟然有人!心裏一時被這意外驚的亂了陣腳,想走又不敢擡腳,想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想拿出自己的棍子卻發現昨晚在睡意迷蒙間,也不知将它扔到了哪兒,只能提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看着床上那位閉着眼的男人。
君山的師哥們多放蕩不羁,一眼看去乍有點兒痞子樣,放浪形骸者亦有,但氣場随和極好相處,既有杏花之韻,也有桃花之質。而眼前的男人第一眼感覺便是不易親近。從他的眼角眉梢處看,年約二十上下左右,寬窄适中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一套白與淡藍相雜的道袍,蒙古鵝蛋臉,一雙上挑眉,眼睛因閉着而看不清形狀,襯着床周圍素白的簾帳,很有幾分不可侵犯的凜肅之美,大約就是那仙鶴與蓮花相混合之質吧,高貴不可亵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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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我的武功底子并不算差,方才在床底确未聽見分毫聲息,難道這人……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擡腳往前湊近了一大步,心中有什麽倏忽而過,卻也探究不了什麽。
打坐入定這種事,我只在幾位大師兄身上看到過,一旦入定,封五觀鎖五感,似死人。若是如此,那自己方才探不得半點聲息,也不算是自己的武功差。湊近後再看這人,鼻挺唇薄,睫毛極長,似乎,要長到人的心裏,兩手端放在兩側膝蓋上,靜靜地像是在途徑成都時看到的仙長,不動分毫就駐紮進了人的心裏,眨眼之間都是那身影,難以磨滅。純陽派當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這樣想着,屏息又試了試眼前人,果然呼吸盡無。心裏一松,肢體間的動作也變得随意了起來。
诶?疑惑地看着床上打坐入定的男人,此打坐入定又與常見的不同,唯內力武功深厚者方可,若是如此……昨晚……?心裏深思半會,直盯着這個男人一臉若有所思。稍頃躬身抱拳以表謝意,在床底下找到了自己的棍子推門而出,在門即将合上的那一剎那,那雙如君山湖水被風吹起的眼眸,似乎薰紅了自己的臉和耳朵,滾燙滾燙的,像劍被烙印上了銘文。
此後行程順利妥當,十日內便到了太原,将信送到人手上後又在太原逗留了許久,算算時間,離開君山竟有一月多餘。
在太原期間,我四處跟随着師兄姐們閑逛順帶了解本門派在太原的任務,間或幫忙做點兒跑腿的事。太原并不太平,戰火四起且聽師哥們說,于近日內,恐有一場與狼牙士兵的大戰。不過這些時政大事向來同我無關,所以我依舊東逛西晃,幹點兒小事,幫着太原城內的居民逃亡。
太原城內的局勢也一日比一日變得緊張,師哥、師姐們每日耳提面命,告誡我少出門,注意安全,随着城中居民的離開,十大門派的弟子們逐漸變多,城牆上、巷子裏、街道上,無論走哪兒都可以感受到衆人對這場即将來臨的大戰的重視。可原本用輕功一會兒就逛完的太原城此刻卻變得無比寬大,大到饒是我把每條街、每個屋頂都踏遍,都沒有捕捉到想看到的面龐。衆人皆忙,唯我因年齡尚小空閑着,久了,也覺羞愧,猶豫了幾日,遂向大師兄提出要回君山的請求。太原雖不太平,但其他城鎮仍是平和與繁華的,大師兄起先不允,後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無奈之下應允了我的要求,派了幾位師兄護我出太原。此日,離太原之戰僅有三日。
當晚,我趁着衆人不注意,牽了匹馬出了城門往太原杏花村而去,想看一看是君山的杏花美還是太原的美。
靠近十五的月,是一盤明亮亮的珍珠,彩雲倚靠在一旁,施施然來施施然去,那月光照的大地一片通明,如同寅時東方初白之色,可這不是東方亮,是明月光。
月出之光,疏影橫斜,有人影舞動,劍,琤若琅軒。
從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杏花村空地之上,因劍氣而紛落的杏花如雪,月光灑在他清冷的臉上,似下世而來的仙長。每一招之間步勢如旋風,心靜手敏,飄搖以清邁。驀地,師姐曾教的一句詩湧現心頭: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記得此句是寫景,卻不知為何覺得分外适合眼下心境——漸開漸濃的身影,掩蓋了自己,此後,大約心中只有這一身影清晰,連自己都成了水霧。
第一眼初始,驚吓亦是驚喜。
思緒翩然間,何時那人了停了劍舞消失了身影也不知,待回過神再定睛一看,杏雪已停,空蕩蕩的前方如自己陡然空蕩蕩地身心。身下的馬格外乖巧的吃着草,是走是留一時無措,踯躅半響,終還是翻身下馬,慢慢挪步至方才那人舞劍的空地上,微擡頭看着靜悄悄地幾株杏花樹,随後一仰頭直直望着皎潔的夜空,閉眼放空身體以感受這片最美麗的地方。萬籁俱寂靜,心裏卻逐漸蔓延開濃濃的後悔——後悔為何今夜要來這杏花村,後悔在太原的最後幾天,為何不乖乖躺在床上而來這個地方,任何巧遇除了刻意人為,那剩下的機緣巧合,純粹給人添煩憂。若是以後,再也不能來這個地方,自己,該當如何?從今以後,君山的杏花怕是都要遜于這裏的杏花了,世上的所有花,都比不上這裏的杏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驚鴻一瞥,永不忘君。
這樣想着,再睜眼,眼睫上沾了幾點水珠,擡手用力擦了那幾點水珠,張大眼深深地将所有風景映入心底,時光殘忍,後會無期。轉身,向停馬處走去,待行至村口大道上之時,眼角瞥見高峰一座,腳下一頓,足尖輕點,登上最高處,還不及吐出一口郁氣,身邊傳來的聲音讓身體一緊,那口欲吐出的氣就這樣生生卡在了喉嚨口。
“這不是丐幫的小師妹麽,怎的這個時辰還在外面?”其音淡而不悲,若從深淵中躍出,雲中墜落,宛轉悠揚,捆住人的靈魂。
我欲回答,怎料一開口就被嗆了氣,直咳嗽個不停,心裏懊惱,只覺今晚大約是此生最糟糕的一晚了,不會再有比現在更讓人羞慚的一刻了。
那開口的人見我咳嗽不停,遂上前輕拍我背,手心的溫度令我心中一墜,無聲哭了出來。
若無開始,是不是就無惦念,是不是我自巋然不動,萬物始終平等無高下之分。只不過一眼,為何偏偏念念不忘,以至心生膽怯與小心翼翼,這樣的自己真的能潛心習武,安份呆在君山麽?這世界天翻地覆,竟如此輕而易舉。
“被某吓到了麽,怎的哭了?”帶點自問的語氣在耳邊徘徊,想掏出手帕擦擦臉,找來找去才想起自己從沒用手帕的習慣,心中懊惱愈深,斜裏卻冒出一塊素青帕巾,在月光之下,靜靜地被捏在那人手上。“擦擦,是某的疏忽。”伸手想接,又不敢,若時光倒流,我定安居丐幫,此生不出。
“不過,丐幫的小師妹膽子倒挺大,不怕被壞人抓走麽?”
我一聽,張口欲辯,但腦海混沌只好假裝略帶賭氣的接過帕巾,随意抹了把臉,斜眼瞅了他一眼,強自鎮定道:“過幾日要回君山,想來這兒看看是君山的杏花美,還是這裏的杏花美。至于壞人……”垂頭把那帕巾捏手裏翻來覆去的玩了會兒,才慢慢道,“不怕。”
“呵呵。”一聲輕笑,随後只聽他道,“丐幫弟子的武術的确不錯,不過你尚年幼,又是女孩子,還是……小心為上。”
我此刻無比慶幸現在是夜晚而非白天,不然一臉的無措與通紅,該如何繼續與他交談?
靜默了一會兒,高山之上吹來點兒風,低頭看着自己輕微飄搖的腰帶,舔了舔唇下意識道:“道長不也支身一人在此?”話落才驚覺說錯了話,期期艾艾想要補充點什麽,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平日裏的伶俐此刻竟是全被吃了。
“呵呵。”這次的輕笑聲似乎又飄渺了點,壯着膽子轉身擡頭直視着他,才發覺他已離自己略遠。
“回去吧,現在戰火将起,一人之力也難敵四拳。”
我望着他,些許是因為離月亮近了不少,那光輝沖淡了第一次見他時的凜肅與淡漠,多了許多柔和,唇畔似有笑意,但奈何離的有點兒遠,看不清那笑意是真是假。“道長先回去吧,我還要看看這裏的杏花,這偏僻地兒,大約也不會遇到什麽敵人。”
人的言不由衷說起來就是撒謊,我直視着他,以期讓自己看去并無異常,他卻突然沉默低垂着眼似在思索。
“容衡,丐幫小師妹便叫我容衡道長吧。”我一愣,詫異不解的看着他,他又輕笑,用着一種戲谑的語氣接着道,“怎麽這麽看着某,是某的姓名有問題麽?”
這個人……我握緊了自己的手搖搖頭,撇過頭看着前方燈火闌珊的太原主城,縱使大戰在即,也似乎只是改變了一部分東西。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只有我自己。
“咳。”清了清嗓子,試着喚道,“容衡……道長。”姓名在舌頭上滾了一圈懸挂在舌尖,擡眸望了他一眼,又即刻垂下一徑盯着自己的腰帶。容衡,容衡,容衡……,原來…是叫容衡,“我叫雲無,他們都叫我雲雲。”
“嗯,我知道。”還來不及深思他這句話的意思,他又道,“不是要看杏花麽,我和你大師兄也算好友,他的師妹即是我的師妹,我便陪你一起看吧。”
這一下真如雷轟,狂喜之情湧上,壓也壓不住,只得握緊了拳克制着身體的顫抖道:“明日大戰,道長該回去好好歇息吧?”我這樣客氣說道,卻未曾料到言不由衷的人,她的眼睛是閃爍的,她的臉部是僵硬的,她的全身都是別扭的。
遠處的人只是搖頭微笑,随後走到我跟前攬住我的腰向着山腳落下,幸虧自己早已不知雲裏霧裏,不然這突的一落怕是驚叫聲起,愈加丢人。我的發絲與他的發絲纏繞在一起,衣袂翻飛,其後一切似夢幻泡影,只知曉,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星相皎潔。
當年記憶迷蒙無知,太原仍時常爆發戰争,門派師兄姐們常有殒命,一晃五年,那麽你……可好?何時來君山,一赴當年之約?
當回憶停止,現實逼人直面時,驚覺淚已沾濕了衣裳。坐君山杏花樹下五年,君山的杏花是常年不謝的,五片零碎花瓣正合一朵花,恰如那最後三日的你,合成一個多面而又真實的容衡。如今我不是那個小丫頭片子,也終于在時事變化中成熟,江湖兒女,生離死別不過常事,那麽你,亦如大師兄一樣,前往彼岸不再出現了麽?
過幾日,我又将領命出門前往太原,但這次我不會再迷路,而容衡,你也無法再假裝入定替我掩護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為一個單機,只能寫長段子來娛樂了。多半是兩天一更,對,我就是傳說中的挖坑小能手?????
☆、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期
他叫蘇閻,是丐幫大弟子;他叫裴夏,是萬花谷的神醫。
兩人的相遇頗有點兒玄乎其乎的感覺,畢竟兩人皆在一個名叫融天嶺的同一座山上摔了下去,更巧的是,當蘇閻在指天畫地咒罵老天爺沒長眼時,裴夏從天而降,正好把蘇閻壓在了身下,把原本無礙的蘇閻給壓成了重傷。
當然,對萬花谷的神醫來說,死人都能給你救活,更遑論只是斷了幾根肋骨的學武之人。但眼下讓人為難的卻是,他們一同掉在了一個貧瘠的、鳥不拉屎的谷底,而裴夏又因試草藥而內力全無,出不了山谷——不然他也不會壓在這倒黴丐幫弟子身上。醫者仁心,看着病人在前而自己無能為力,這種滋味并不比斷肋骨之痛輕松。他身上僅有幾粒甘草丸,最多只能清神靜心,當當小零食。
蘇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心裏當真恨的慌,人若倒黴,喝水也塞牙縫,當然也怪他自己,沒事招惹蒼雲的人做什麽,眼下自食其果,被個看着是個柔軟書生的人壓成了重傷,還好這谷底只有他二人,不然他寧願當場被這人給壓死。
裴夏慢慢走過去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毫無動靜的蘇閻柔聲問道:“這位少俠,你……還好麽?”他本以為自己摔落山崖不死也落得個重傷,想不到如此好運,有個墊背的,噢,不,是有個好心人替他擋了落地的傷害,大概人走運的時候,想死也死不了。蘇閻一聽這話,心裏怒火微起,哼了一聲,被蒼雲暗算的記憶浮現,擡頭張嘴就是一句“勞資往你身上壓個千八百斤的青銅,你好不好?”怎料随着話語而出的,還有一大口血,裴夏躲閃不及,正被噴了一臉,他一呆,整個人如被點穴了般,直愣愣看着蘇閻。
蘇閻也嗆得慌,五髒六腑似移了位置,咽下一口血又湧出一口血,方才一擡臉湊巧有口血從喉嚨處冒出來,噴了眼前的人這一臉,蘇閻咳嗽了幾下,又咳出一大灘血,艱難的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心裏頓時大叫了一聲作孽啊!
方才這人掉下來時,只大約看到一點他的長相,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抹掩藏在黑色外袍底下的,極為風騷的紫羅蘭內襯,畢竟他混跡了個把月的江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男人穿這種顏色的衣服。蘇閻心裏思索了片刻,又擡眼瞥了仍在呆愣的人一眼,擡起手撕了自己的衣服一片布,哆哆嗦嗦的伸到了人眼前,“真——真對——對——不住……,你——要不然——将——将就着用這布擦——擦?”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直把蘇閻疼得繃緊了身體,連腳趾都用力蜷着。
裴夏被蘇閻斷斷續續的話驚回神,臉上血的腥味清晰傳入鼻中,還有那黏膩的滞留感……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蘇閻遞給他得破布,上面還有一層顯而易見的灰。
蘇閻被裴夏那一眼看的心裏抖了抖,腦海裏猛地警鈴作響,個把月混跡江湖所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讓他繃緊了神經,警惕着對方。
裴夏一挑眉,感受着趴着的人所散發出來的警惕感,心底深處突有千金大石,壓的人抿直了唇。他探手一把捏住蘇閻的下巴迫使他張了嘴塞了幾顆甘草丸進去,随後也不顧他的橫眉豎眼點了他周身幾個要穴,又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搜出了一個竹哨和幾個煙花弾,思忖了會兒,開口問道:“這個竹哨就是召喚你得隼鷹的麽?這個煙花弾應該就是你丐幫中人聯系同門所用信號彈吧?”
蘇閻被裴夏那幾下猝不及防的動作一弄,牽扯的身上的傷劇烈疼了起來,眼睜睜看着自己又是被迫吃了藥,又是被人搜身,心裏怒火茂盛又苦于身受重傷無能為力,只好用眼睛惡狠狠瞪着裴夏,強忍了背上的痛在心中将裴夏用亢龍拍了幾百遍。虎落平陽被犬欺,若不是蒼雲那卑鄙的人給他吃了化功散,他何至于在這個破谷底遭人欺辱,若他沒受傷,早掄起這個小白臉讓他知道知道他蘇閻的厲害!
裴夏瞅着蘇閻因惱怒而睜的碩大的眼,放松了捏着他下巴的力道繼續淡淡道:“若不想死,我這就發了煙花弾,喚了你得同門來,不然,你我二人就只能相伴死在這谷底,一起去往那閻王殿了。”
蘇閻被迫仰着頭,很想告訴眼前之人他才不要和他死一塊兒,他還沒找媳婦兒,怎麽能英年早逝?!但眼前之人不知是故意的,亦或真沒注意到,他被迫仰頭的姿勢使得他發不出聲音,喉嚨處塞了幾大團血,他唯有努力閉着嘴,才勉強讓它們不噴出來。
裴夏看着蘇閻眼裏的不甘,痛苦與隐忍,忽就想起了萬花花海裏小鹿的眼,黑黝黝的,閃爍着倔強與固執的光芒,任人怎樣驅趕,怎樣無視,都粘着你,跟随着你,不長記性不記教訓。裴夏心裏泛起苦澀,捏着蘇閻下巴的手一松站起來居高臨下道:“怎麽,還當真想和我一起死在這谷底?可惜,我可不想陪你。”說罷,自顧自放了煙花弾,吹了幾聲竹哨,然後後退了幾步,低了頭不發一語。
蘇閻的頭摔在地上,唇正對着泥地嗑了一嘴的沙石,這一摔似乎真把蘇閻的怒氣給摔了出來,他掙紮着,一點一點坐起來,斷了的肋骨時而戳戳那裏,時而戳戳這裏,裴夏只是居高臨下看着一動不動,身姿如那純陽宮的華山,挺拔又寒冷。
蘇閻先是坐着,咽了幾口血,咽不下的任由它肆意流着,然後手撐地吃力的又一點一點站了起來,丐幫弟子哪能如此輕易遭人欺辱,即使還不了手,亦不會當個喪家之犬聽之任之。蘇閻擡着頭直直看着眼前的裴夏,原本含在嘴裏的血此刻順着下巴流過胸膛沿淌至褲擺。這谷底靜悄悄地,唯有蘇閻因動作而發出的聲響。一點一點,慢慢地,蘇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了,然後他笑了,雙唇翕動着,滿是過去。
谷底外的天色也許已臨近黑色,裴夏藏于袖袍下的手握緊了松開,握緊了松開,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力支撐着自己站着,腦袋嗡嗡作響帶來反胃的眩暈感,蘇閻邊笑,邊看着他大聲道:“大丈夫頂天立地,生于亂世,縱身死魂不散!不屈服!不恃強淩弱!不輕易放棄!忠義二字長存于心,保家!衛國!更要……”蘇閻話語一頓,深呼了口氣咽下一口血,雙目如潭,看着裴夏一字一字道,“更要保護心中所愛之人,讓他此生無憂,快活人間!”裴夏倒吸了一口氣,猛地踉跄着倒退了數步,背抵在了山壁上,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向他走來的蘇閻,那血,那笑,那眼神……裴夏心生驚恐,手指扣着岩壁,一動也不能動。時光好像倒流了,或者說時光從來沒有流淌過,對裴夏來說,時光,早就停止了。
他叫蘇閻,是丐幫近年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一根長棍舞的密不透風,不過幾月名震天下,直到某日靜靜隕落,江湖再無他的消息;他叫裴夏,萬花谷神醫,出名早在蘇閻之前,醫術超神入化,連死人亦能救活,求醫者無數,也有脾氣驕縱蠻橫者,他卻從來耐心以對。
兩人的最初相遇頗有點兒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意味。
當年裴夏還未如此滄桑老成,蘇閻卻仍舊如此倔強固執。
君山後山位于關帝廟不遠處,有一大片的桃林、杏林,再遠點,有座巍峨高山,蘇閻閑來無事,用輕功飛了上去,落地時候怎料一時不穩,撲棱棱滾了下去。彼時裴夏應丐幫掌門之邀,前來賞花,丐幫君山的杏花名揚天下,裴夏早就神往已久。有緣的兩人,似乎無論在哪個時間段裏,他們的相遇總是驚人的相似。
譬如此刻。
裴夏饒有興致地看着滾到他腳邊的人,聽着他躺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喚着。
蘇閻并不知道自己的醜樣已被人看的清清楚楚,仍舊在地上诶呦诶呦地叫喚着,叫了一會兒自覺玩夠了,于是轉身想要平躺着看看今日的藍天白雲,甫料一轉身正對上裴夏低着的臉,驚得蘇閻一聲大叫,猛地蹦了起來,期間額頭還撞上了裴夏的肚子。
裴夏猛地吃痛彎腰捂着肚子,看着那個一臉驚吓模樣的人心中微有不快,別人看到他的臉從來都覺驚為天人,這個人……。蘇閻捂着額頭,擡眼看着前方一襲紫衣的男人,心裏先是一愣然後是疑惑,最後是感嘆:任他行走江湖多年,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真絕色,可惜是個男的,不過……蘇閻又瞧了裴夏幾眼,長這樣好看,男的…也無所謂。蘇閻心裏快速地打了幾個小算盤,眼眸狡黠地轉來轉去,裴夏心裏突覺好笑,面上卻仍是那個吃痛的表情,看得蘇閻趕緊放下捂着額頭的手,上前一步抱拳道:“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沒撞疼你吧?”
裴夏搖搖頭不發一語,蘇閻又上前一步,臉上滿是抱歉之色,“實在不好意思,方才你出現的突然,我才受到了驚吓……你…沒事吧?”
裴夏依舊只是搖頭。
蘇閻見他只是搖頭不說話,心內以為他是肚子疼的厲害說不出話,暗罵了一聲自己愚蠢,突的上前拉了裴夏的腰帶一扯,手按上了他捂着肚子的手,“我看你的服飾,應該是萬華谷的大夫吧,文人柔弱,我剛剛那力道也不輕,可千萬別內傷了。”
裴夏身軀一震,微低頭看着蘇閻的頭頂,忍了又忍,正欲一掌劈開他整理衣服,身後卻傳來一人清脆疑惑地聲音:“裴大夫,你在這兒做什麽,還有你的衣服……?”
裴夏面色一僵,眼疾手快地将想要說話的蘇閻點了穴,然後微移步子,恰好将人遮住,“是丐幫的小師妹麽,說來令你見笑了,剛剛上桃樹摘花不慎,劃破了內裳,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可勞煩小師妹回總舵向你師哥們借套衣服?”裴夏話剛落,緊接着就有一個大笑着道:“哈哈哈哈,傳聞裴大夫的武功與醫術一樣厲害,怎的如此大意,竟會被樹枝劃破衣裳?”
裴夏一聽這聲音,身體一僵垂眸看了一眼蘇閻,正思量着該如何回答,蘇閻已沖破了穴位,擡頭就是一聲“掌門師兄”,原本按于裴夏肚子上的手化掌拍出,裴夏閃身一躲,蘇閻一躍,定在了丐幫掌門面前。
氣氛一時變得極為詭異。半響,丐幫掌門“哈哈”一聲大笑打破了僵硬詭異的氣氛,“這裏的桃花開的真不錯,真不錯。”
裴夏默然,背過身整理自己的衣容,蘇閻後知後覺的察覺出自己做了什麽愚蠢的事,尴尬地紅着臉左顧右盼。
“阿閻,原來你和裴大夫是舊識?怎的不早說。”丐幫掌門伸手拍了拍蘇閻的肩,語氣中飽含深意,裴夏整理衣容的手一頓,側頭瞥了一眼滿臉羞窘眼中卻滿是惡作劇的蘇閻,眉間一跳,不好的預感迎面而來。果不其然,就見蘇閻扭捏了幾下,随後用一種既甜蜜又惆悵的語氣道:“師兄說笑了,夏夏…他不願讓別人知道我和他的關系,我都随他,他覺得好就好。”
裴夏猛的閉上眼複又睜開,捏着衣帶的手一緊嘴角一挑,轉身笑盈盈地走到了蘇閻身邊:“讓郭掌門見笑了,我本是不想給阿閻帶來麻煩,但眼下……”裴夏将蘇閻一勾,攬進自己的懷裏,随後落了個吻于他的發心,側頭一臉深情地看着蘇閻。
丐幫掌門呵呵一笑,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又客套了幾句後帶着身後一衆弟子快速地離開。兩人維持着擁抱的姿勢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随後如離弦的箭迅速分開,打了起來。四周的杏花一片、兩片、三片的落下,飛入他們的生活與記憶當中,最後化做兩千多個日夜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