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傾述衷腸
夜空,不見星月,漆黑中泛出微抹蒼白。
宴席散去後,靈長歡随上邪無絕去到南宮的一廂客房,外面寒風蕭瑟,她擁緊氅衣,左手垂落之際,被身旁那人握在手裏。十分意外這個舉動,靈長歡使了點勁,抽出手來。上邪無絕沒有勉強,卻故意挨近傳遞溫熱,為她驅趕寒意。
侍從在前方帶路,幽暗的火燭只能照見一丈之距,幾雙腳步聲在空寂中有節奏地響起,嗒,嗒,很輕,長夜寂寂,殿廊空曠。
來到為客人備至的廂房前,待侍從離去後,靈長歡倚着門,轉身看向他。
燭火搖曳,眼前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炙熱凝望。上邪族人的眼睛很特別,漆黑如墨,卻在不同的光照下能折射出霓彩,若是碧空如洗,就會浮現一抹雨後的天青色; 若是烏雲蔽日,會蒙上一層鉛華朦胧; 而此刻的暗夜中,在月暈般的暖光間,這雙眸子竟溢出濕潤潤的雲蒸霞蔚。
"長歡,有些話,我想與你說了。"
"明天吧。"
"就今晚。" 上邪無絕沒等答複,伸手替她拉攏外衣的領口,說道,"外面冷,你先進屋,我稍後即到。" 他酒後的神情有些恍惚,聲調也多了幾分歡悅,"你就在此宿一夜。"
靈長歡只好急步入屋,掩上門。
心跳不已。她燃起幾盞燭火,并化出一顆夜明珠,擱在手邊。在人間不便用靈力,所以多年以來她按照世人的習慣生活,這夜明珠卻是例外,她此刻想讀書靜靜心。
上邪無絕想說什麽話,她心裏有數。其實她也有些話,好久以來,一直難啓口。
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很久以前,有一回,北域的上邪君主來東域做客,帶了一雙男娃兒。
沉靜內斂的孩童是無絕,活潑調皮的那位是相陵。
這是他們幾個首次相遇。小相陵害羞了一會兒就熟絡起來,拉着她甜甜地喚道:"長歡姐姐,聽說東域養了許多好玩的靈獸,你帶我們去看看吧!"
東域有座地界出了名的靈獸園。他倆在前面跑,迫不及待地一起去玩耍,而年長些的小無絕負手而行,踏着穩重的步伐,靜默地跟在身後。
小相陵玩得不亦樂乎,東瞧西望,相中了一只長角帶翼的紅色靈獸,恰是地界十分珍貴的幽冥焰獸,立刻吵着要去摸摸抱抱,小長歡帶他去到靈獸前:"紅奇,乖啊,快過來玩,讓相陵摸摸你好不好?" 她回頭看,"無絕,你也來吧?" 每只靈獸的名字都是她給取的。小長歡伸手對它從頭至尾撫摸一番,幽冥焰獸發出低吟,閉眼很享受的模樣。
忽然,不知為何,靈獸朝小長歡的手上咬了一口! 令她食指鮮血直流,吓得小相陵嗚咽起來,吸着鼻涕連連問道:"姐姐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小無絕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替她止住血,從指尖發出一道靈力擊打在那靈獸身上,長空驚起一聲嗷叫,小長歡趕緊阻止道:"不要傷害它,是我的錯。"
這時,小無絕才說出第一句話:"為什麽?" 亮晶晶的眼睛詫異地看着她。
"因為紅奇懷了寶寶,我剛才不小心摸到它的肚子,所以讓它受驚了。" 小長歡邊說邊又去安撫那只幽冥焰獸,動作輕柔,"紅奇,對不起,別害怕。"
小相陵挪着身子倚向她,垂頭道:"姐姐,剛才是我胡鬧才讓你受傷了,所以是我不好!" 說罷,捧起她的手指細細瞧看,他年小還沒學會用靈力,只好對着已經愈合的傷口,裝模做樣地吹了幾口氣,引得小長歡笑起來:"沒事的,姐姐不疼。"
幽冥焰獸随她銀鈴般的笑聲也嗚咽兩聲,小相陵扭頭看它,實在很喜歡,紅着臉問道:"姐姐,紅奇的寶寶…… 能不能送給我?我一定乖乖的,會照顧好它!"
時光流轉,幾番來回,他們都已成少年,再後來,就是一同到人間歷練。
七年共處,從長安到洛陽。
他們之間有什麽變了。
此刻,靈長歡獨坐,借光翻閱,竭力平定慌亂的心跳。
與上邪無絕那樣,她也喜歡讀書,自先秦以來的經書史文看過許多,對人世頗有通曉。此刻她正閱的詩集,既是來洛陽途中讀的那本,為理解人之情,卻總在閱讀時心緒波動。
詩歌,情之極致,性之極盡。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這首是漢武帝劉徹所作,睹物思人,懷念已逝的李夫人,詩尾卻自嘆,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今夜南宮宴席中的那些人,皆是風華正茂,壯志淩雲,在不久的将來是否也會感嘆光陰易逝,英雄白頭?或年老之前,就已血灑沙場……
靈長歡輕嘆一聲,又讀到。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叩門聲響起。
她趕忙收起書,見上邪無絕進屋掩門,端了一托茶水。
"這是醒酒茶,我今夜高興,喝了不少,來,你也嘗嘗,我在茶裏加了點蜜糖,你愛吃的甜味。" 他沏了兩杯,特意舉起白玉杯遞給靈長歡,在手指碰觸時,他再次深深凝望她。
燭光朦胧,眼前的女子顏若桃花,舉世無雙。
上邪無絕禁不住伸出手,去觸摸那副春景。
"無絕。" 靈長歡起身。
話在舌尖打轉,猶豫好久,回望他,說道:"我們的爹娘替我們結過娃娃親,可是,我們了解不多……"
上邪無絕也站起身,眼眸深邃間流光溢彩。他不習慣笑,卻淺淺地揚起唇:"那我們就從現在開始,彼此多了解。"
靈長歡納不住他的這般注視,移開目光:"我有了其他的心願,所以,我想退婚。"
上邪無絕靠向她,逼得靈長歡後退。
"我不同意。" 他的聲音微顫起來,"長歡,我們,有的是時間。"
這道低吟游離出來,在尾音時被很淺的笑容收住。
他薄冷的唇角微揚起的那絲笑意,如垂在荷葉上的露珠,只望留駐一處,卻無奈地滑了下來,滴答滴答,敲在水面上,化成細微的漣漪。
心波顫動。沒有得到答案,他繼續作問。
"是不是我沉默寡言,你就不知我的心意?"
靈長歡退到牆面,止住腳步。
上邪無絕貼近她,他第一次離她這麽近。
"好,那我現在都告訴你,長歡你聽好了,我喜歡你,兒時就喜歡了,因為你善良明理,讓人可以将心托付,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我們初遇那次,那時我就想,她是我将來要娶的女子,我很欣慰。"
"我從不着急,既然我們有婚約,就是來日方長,看見你和相陵一起玩時,我也并不放心上,何況那會兒我們都還小,談不上有情有欲…… 這些,以前,我從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因為我們将來都是要管理地界的君主,怎麽能如凡人那般弱小多情……"
話語間,他又挽出那般笑容,淺而無奈,似長空孤燕,瞬即,在煙雨中迷失蹤影。
"可是,自從來人間歷練,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叫人之七情六欲?與你常相伴,我喜。見你與他人好合,我怒。你若對我疏遠,我憂。你如今告訴我想退婚?我即懼又憎。這就是愛?好,那我現在也告訴你,你本就是我上邪無絕的女人,即便我與相陵手足難舍,我也不會将你讓給他!"
上邪無絕整個身體貼了上來,靈長歡伸手去推他,反而被他握住,驚愣之餘,她正想使出靈力掙脫,卻被他反手扣住,抵在牆邊。
靈長歡提起斜入雲鬓的秀眉,尤為意外地凝望他,跟前這人眼眶紅潤,目光炙熱迷離,朱唇半張,混着酒氣的熱息呼在她臉上,她腦海裏忽然閃過相陵的模樣,他們是這般的相似,她握緊的手稍稍一松,驚惶的眉眼收斂了些,卻在他俯身含住她的唇時,身子猛然一顫,再次握緊手,扭頭嗔道:"無絕,你這是做什麽! 你喝醉了!"
"我想做什麽,難道你看不出來?"
氣息撩撥在她的臉頰和耳際,靈長歡将頭抵向另一邊,厲聲道:"你不會強人所難的,我們雖然交心不多,但我了解你!"
"你真的了解我?我就是太不霸道,才差點讓人将你搶了去,我不放手。"
他溫熱粘稠的唇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游移,雲髻散開,他順勢咬住流瀉下來的幾縷發絲,繞在舌尖。
叮,一聲脆響,是那枚昨日他送她的青鳥桃花釵,滾落在地。
他心怦怦直跳,長歡,這樣,是不是你就能明白我的心意……
他陶醉地聞着她的體香,松開扣住她的手,雙手撫向她纖軟的腰際。
"無絕,你想錯了,我的真實心願是……"
他倏然頓住,從她頸項間挪開唇,滿懷期望地對上懷中人的雙眸,總是這般澄明。
夜冷,風動,燭光搖曳。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
"我想退婚,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我成為東域女君,就能繼承許靈燈,擁有淨化地界生靈的靈力,人間的法則我無法幹涉,但是地界,在我們自己的國度,我或許可以做些什麽,所以,我不能與你在一起。"
凝視中,不知是誰的目光先模糊了起來。
"我不信。你是因為他……"
"我也不會與相陵在一起。"
靈長歡趁他松手之際,消隐而去。
那番話融在夜的冷寂中,更夫的梆子敲了起來。
建武元年,洛陽城也迎來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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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辦,寫得已經開始心痛了,往後的劇情,更虐...
看出紅奇了嗎,幽冥焰獸,是黑寶的祖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