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雪中誤會

洛陽城的這場雪,将天地繪得白茫茫一片潔淨。

似乎在有意抹去亂世多年的苦痛與破敗,重新來過,畫一卷晴明江山,旖旎萬裏。

此時的天空是那種透亮的灰白色,遙望時,如要寫一箋詩歌,會落筆,"雲遙無寄處,情思從中來"。空曠之下,城西陳府的屋檐也似鋪滿白金,時而悉悉索索地滑下來。院裏,忽起一陣歡笑聲,幾只歇在槐樹上的鳥兒驚得飛起,枝頭宿了一夜的小雪團撲簌跌落。

是九泉苗苗的笑聲打破了這般寂靜。她歡快地手舞足蹈,差點滿地打滾,這仙境似的雪景,在地界是看不到的。地界有光有雨,有很多類似人間的景象,但沒有雪。人間四季分明,春來花開夏蒼翠,秋時金碩冬飛雪。

而苗苗最喜歡雪景。她從地面抓起一捧捧雪花,散往空中讓它們輕盈飄揚。在院裏轉了一圈,她走到小池邊,魚兒都沉在底處冷得不願游動,苗苗用靈力将水暖活了些,這才讓它們複蘇過來。

聽到有動靜,她望見一抹紅色正從屋內移來,便迅速弓腰藏到花叢中,盯着走出來的人,果然是那家夥。

苗苗笑容狡黠,手裏捏了一只厚實的雪團,看準目标,就在上邪相陵出屋那刻,将雪團疾速投向他。

冷不丁地被擊中,正在伸腰打哈的上邪相陵,嗆了一口雪。

瞧見他的驚訝,苗苗從花叢中起身,叉腰笑得瘋瘋癫癫。

啪,一只更大的雪團擊中了苗苗的整張臉。

這個力度敲得她眼冒金星,狂笑大張的嘴裏滿是雪,一下子冷得她哆嗦,還咳了起來。苗苗撲騰着雙手抹幹臉,本就可愛的小圓臉更加紅彤彤,對面那位笑道:"小蠻橫,知道厲害了吧,瞧你那傻樣子。"

苗苗嘟嘴氣道:"相陵你好壞! 我饒不了你!" 她雙手舉空,用靈力騰起一大堆雪團,惡狠狠地揚眉,"看你往哪裏逃!"

"在人界不能用靈力,你胡來!" 随着雪團急雨般砸來,上邪相陵笑着揚手一揮,将它們化作漫天晶亮的雪光。

這刻,靈長歡恰好從屋內走出來。

她擡頭,白雪皚皚,星輝灼灼,那位紅衣男子轉過身來,歡快嫣然。

撲通撲通,又是那股抑不住的心跳……

她垂目咬了咬唇,緩住情緒,再擡眼時這人已近至眼前。

"長歡!" 上邪相陵過來替她擋雪,"原來你昨夜就回來了!"

他低頭,去握她的手:"怎麽樣,南宮的筵席可有意思?無絕也回來了嗎?"

靈長歡急忙抽回手,身體發寒,幾乎顫抖起來。

"冷嗎?"

"不冷,我只是還有些累。" 靈長歡扶住額頭。

這個曾經喜歡跟在身後,總會甜甜地喚她姐姐的小娃兒長大了,長得比自己高許多,站在她面前,遮住了半邊天。她從他的肩膀望去,青灰色的天空,而眼角的餘光被一襲似火的霞光侵入。

苗苗也跑過來,在上邪相陵的背後重敲一記,躍前抱住靈長歡的臂膀,扭捏道:"長歡,相陵他老欺負我!"

"胡說八道,是苗苗先拿雪團打我個措手不及。"

"那你回擊時也不能下手如此重呀,太不懂憐香惜玉了!"

"你蠻橫無理,誰敢憐愛你呦,你應該向你的長歡姐姐好好學習下。" 上邪相陵與苗苗互作鬼臉。

姐姐?靈長歡一時出神。好熟悉的稱呼,曾經他們兩小無猜,是從何時起,他不再喚姐姐,而是一口一聲,長歡。

爹娘取這名字,曾經期望她能夠,長長久久,歡愉不盡。

可是為什麽心越來越沉重。

靈長歡的沉思被身旁鬧騰的兩位打斷,"去去去," 苗苗朝上邪相陵揮手道,"作為對我這位弱女子的賠罪,勞駕你去城裏給我們買些好吃的回來,順便幫我觀察幾個人,我想與長歡獨處一會兒,學習學習為人之道。"

苗苗挽着靈長歡的手邁入屋內。

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上邪相陵歡悅地揚起唇,這下放心了! 原以為無絕帶她入宮會有什麽動作,定是長歡覺得不适應,提前回來了。

屋裏,苗苗親自端來一壺茶,很主動地沏了兩杯,在靈長歡對面坐下。苗苗烏溜溜的眼睛骨碌地轉了轉,很優雅地端起茶盅小抿一口,神态舉止比往常矜持得多。

"你看我這樣,算不算大家閨秀?" 苗苗放下茶盅,正了正身子,雙手端莊地放在腿上,唇角秀麗微揚,笑不露齒。

靈長歡緊繃的心瞬息松下來,笑道:"怎麽忽然問這個?"

"因為柳雲,就是上回我們街上遇見的那位公子,不,女子,哎呀,反正就是那個人啦,我找她玩了好些天,我們挺合得來! 她請我今日去府內做客,我不想讓那些個小侍從總是狗眼看人低,畢竟,我九泉苗苗也是将來地界的南域君主,這個顏面還是要的。"

"苗苗,我們到人間是來歷練的,你,不可依戀某個人。"

苗苗的圓眼眨巴幾下,慌忙擺手:"怎麽會,不會的,你知道我喜歡玩鬧,就是好玩而已。" 她低下頭,不由自主地嘟起嘴,用近似咕哝的聲音問道,"長歡你說說,心動,究竟是什麽感覺?"

靈長歡思索片刻,似有感悟地看向苗苗:"你可以扪心自問,見到或想到某人時,如果你會心跳如鼓,不見時還會睹物思人,大概這樣,就是心動了吧。"

"那你對相陵心動嗎?"

被苗苗這麽一問,靈長歡頓住不語,苗苗不明就裏,繼續道:"你随無絕去南宮赴宴那會兒,相陵別提有多郁悶了。我覺得,雖然你與無絕有娃娃親,可那并非你自己的選擇,我真心覺得你和相陵在一起很般配,他對我打打鬧鬧的,對你那麽溫柔體貼,連瞎子都能看得出是怎麽一回事! 如果是我……"

"苗苗,這事你莫憂心。" 靈長歡柔和地打斷她的話,"我對人之情.欲能夠自己把控,倒是你,性情活潑自在,不要陷入過深。那位柳雲,我在南宮的筵席裏也見到了,她是鄧大司馬的表妹,鄧禹受旨即将去遠征。"

"這些我知道,我也探過柳雲的因果,哎呀! 我為什麽要說這些,不說了,不好玩。" 苗苗起身整理橘紅色的衣裳,看見上面有好幾處濕痕,啧啧搖頭,"這件最漂亮,可惜被相陵給弄髒了! 我得去換一身,長歡我先走了啊,你看着挺累的,回房再去歇會兒吧。"

待苗苗出門後,靈長歡回到卧房,正準備合衣躺會兒,聽見叩門聲。

她走去開門,看見來者的剎那她正想合上。

"長歡,等等," 上邪無絕按住門,"昨夜我喝醉了,所以我來…… 向你道聲歉。"

今日他很意外地沒有穿玄衣,而是換了一身淺綠色的袍子,襯得眉眼清亮許多。靈長歡睡意頓失,不願與他獨處,幹脆往外走去:"我知道,所以我不計較,可昨夜我的那番話,确是屬實。"

"我有辦法能幫你實現心願。" 上邪無絕快步向前,與她并肩而行,"等我們都繼位時,你我,還有苗苗,只要我們三位地君的意見一致,就能如你所願地做些什麽。"

靈長歡放慢腳步,沒料到這位自來循規蹈矩的人會這麽說。之前相陵總依着她。

見她不語,上邪無絕又問:"你想怎麽改變規則?"

靈長歡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我還未細思,但是,首先要從廢除地界對釋靈的奴役開始。其次,獄界的規則也應當修改,在結算"果"時,也需要納入對"因"的衡量,以及"各業"與"共業"的關聯,特別在亂世時代,有些惡出于本性,可有些惡是不得以而為之,難道都要用無止境的酷刑去懲罰嗎?"

上邪無絕應道:"此番在人間歷練,我們的确見識了因果複雜,人性多變,善惡難辨。比如,王莽新朝連續的天災人禍,這才有綠林與赤眉軍的起義求生。但後來呢,他們分別自立皇帝,綠林建"更始",赤眉立"建世",兩軍相戰,又是為了什麽?人間要事不外乎名與利。如今劉秀想要一統天下的話,必定得攻破關中的赤眉軍,還要收複關東與隴蜀之地,又避免不了一場場的你死我活。這其中,孰是孰非?最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這番話讓靈長歡很意外,與自己所思的實屬契合,不由地止住腳步,看向他。

無絕,如果你曾經早些開口,或許,我們之間的結果就不一樣了…… 可如今,我無法再為你心動……

看着他清冷的容顏現出極少見的歡愉,靈長歡沒能說出口,只道:"我去外面走走,還有好幾位人要觀察。"

"我陪你去,順便路上再聊聊。"

上邪無絕自來沉默寡言,但今日侃侃而談,面帶淺淺的笑容。

"我觀察的前後這兩位皇帝,王莽改制之所以适得其反,實乃不應天時地利人和,其人雖清廉儉樸,但剛愎自用,不切實際地照搬周禮,從最初的萬民敬仰直到人怨天怒。而劉秀,此人寬厚容忍,極其擅于用人,懂得審時度勢,以柔策治國,不僅善待功臣,與民也講休養生息,減免賦稅徭役,整饬吏治。他招攬天下賢士,興揚儒學,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鑒于王莽外戚權臣奪權之弊,劉秀欲消減三公職權,發展尚書臺從而将政務歸攬于自己,也算是一種長久平定的謀略……"

他們穿行于街巷,一路看見人們正在興致高昂地賞雪玩雪,不分男女老少,其樂融融。

洛陽城西面,在不久的未來會有濯龍芳林,九谷八溪。此外,劉秀大興土木,擴南宮建北宮,起高廟、在南郊立太學、明堂和靈臺、拓展市集,洛陽即将成為不亞于長安的帝都。

這場冬雪,落得天地潔淨,落得人神清氣爽。

在這純明的景致中,上邪相陵從馬車裏下來,回府之際,忽然想去探一眼西郊的當下風景,好在午後帶靈長歡去那裏散散心。

他踏步前行,半晌後,望見遠處一雙人,熟悉的背影……

他踩在雪裏的腳步忽而無比沉重,直到原地凝滞。那一身明耀的霞光,驀然,變成了白茫茫天地間的,一滴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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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秀改制很有意思,請自行深閱。

* [洛都賦],東漢傅毅(約45—約90)所創作的詩賦,已散佚。

"……被昆侖之洪流,據伊洛之雙川。挾成臯之岩阻,扶二崤之崇山。砥柱回波綴于後,三塗太室結于前。鎮以嵩高喬岳,峻極于天。分畫經緯,開正塗軌,序立廟祧,面朝後市。嘆息起氛霧,奮袂生風雨。覽正殿之體制,承日月之皓精。……"

* 班固的[兩都賦]和張衡的[二京賦]就涉及長安與洛陽的描述及比較,東漢時有過對選擇長安還是繼續定都洛陽的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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