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月花樓
"長歡,你在寫什麽?"
"別藏起來呀,讓我看看。"
"哈哈,被我搶到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
"太美了,情深至極! 你為什麽寫這個?"
"我按人間的詩歌胡亂編的,快把紙還給我!"
"等等,這首詩裏有我們的名字呀! 你的"長",我的"相陵",這是給我的嗎?呃,怎麽還有無絕的"絕"字。"
"相陵你別胡說,還給我看看,啊,還真是呢,好巧。"
"害我白高興,我以為你是為我所作。"
果真,果真是白高興一場。
上邪相陵漫無目的,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裏,胸膛似被錘子一陣陣地敲打,以致于步伐絮亂。但他不想停下來,氣短胸悶,一止步,就會湧出嘔吐感。
晚霞探不出顏色,灰蒙蒙的長空,這鬼天氣,又開始飄雪了。
此刻,他行至南市,商鋪差不多都已打烊,街巷暗了起來,他幽魂般孤零零地游蕩着,白雪覆紅衣,像一朵被裹藏的山茶花,漸漸地,他的身影連同雪色都被夜色埋沒。
暗夜裏,遠處花燈點燃,照得街旁鱗次栉比的屋舍,往地面投下參差不齊的影子。
上邪相陵的身影也在花燈下被拉得瘦長。
"相陵?"
有人走進,将他端詳一番,樂道:"沒想到是你! 我還以為就我風流倜傥。"
許久不見的羅剎明忽現在眼前。這位平常幾乎不住陳府,喜歡流連在戲蝶嬌莺之處。
對于這個偶遇,上邪相陵顯得麻木,而羅剎明卻挺意外,近身搭住他的肩:"你看,多美的雪,在我們那裏可見不到,等我繼位後,就讓西域的冬季也能飄起鵝毛大雪。" 他擡手接住幾片雪花,笑着吹了一口,搖着上邪相陵道,"走,進去陪我喝幾杯。" 又湊近耳畔輕聲調侃,"帶你見識見識人間尤物,比地界的女子更有滋味兒。"
羅剎明摟着他的肩,将他連拖帶拉地走近風月花樓,還未及門,已迅速圍來一衆女子,嬌媚含笑,衣袖帶香。
"明公子你來啦! 姐妹們快來迎貴客!"
"哎呀,明公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咦,身邊這位公子是?"
"好俊的小官人! 是我的了,誰都不許和我搶啊!"
那位姑娘去拉上邪相陵,被羅剎明摟住軟腰:"芊芊,你還真是見異思遷,今晚不争着伺候我了?"
女子秀眉一揚,含笑輕嗔:"明公子怎麽會看上我?每次都換美人兒輪着服侍您。"
羅剎明捏住她精巧的下巴,笑道:"今晚我就要你了。" 說罷,朝掌事的吩咐道,"我帶了一位矜持的友人,我們就附庸風雅,喝些花酒,聽曲觀舞! 去請雪兒姑娘出來,為我們彈奏一曲。明月在嗎?這洛陽城裏,明月最善舞。"
芊芊回道:"明月姐姐還沒回來,被一位貴公子招去府中跳舞,說不定快熬出頭了呢!"
"哦?你覺得這兒不好嗎?今晚上,我會給你忘不了的好處。" 羅剎明在她腰間捏了捏,抛去媚眼,"洗得香香的,去房裏等我。" 順便對身旁幾位女子也都摸了一把。
"嗯,我等明公子來哦!" 說話間,芊芊蹙眉瞥向一位肥頭大耳的男子,正被攙扶至門邊,兩位姐妹還打情罵俏地送客道:"秦公子,下次再來玩啊!"
上邪相陵對這些視若無睹,面無表情地随羅剎明坐到一間廂房內,反正他不想回府,就借個地方喝些酒。
此處裝飾清雅,邊上有座青銅蓮瓣狀的博山香爐,一時間輕煙袅袅,似如身臨仙境。中央靠牆處置了一襲彩繪漆屏風,其上花鳥互戲,在雲霧缭繞間就有那麽點,暧昧撩人。
隔座那裏擺了古琴,稍許,行來一位白衣女子,墨發及腰,裙裾翩然。
行禮端坐後,她玉指揮揚,一曲高山流水,曠遠輕靈。琴之四美所謂良質、善斫、妙指、正心,若皆有之,可感格幽冥,充被萬物。
轉而,琴曲一變,婉麗纏綿,充滿人間煙火。三位身披缦衫的女子蓮步踏來,婆娑起舞。她們娉婷婀娜,不時地靠近正在喝酒的兩位男子,在跟前嬌嬈作态,羅剎明顯然很是喜歡,對她們各個撩撥一番,雨露均沾。
上邪相陵則阖目自顧着飲酒,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卻在缱绻的曲調之下,憶起雪景中的那幕,那雙人的身影。慢慢地,他渾身難受,欲.火正一絲絲地在體內侵蝕……
琴聲戛然而止。
睜眼之際,他看見羅剎明抓着那位彈琴女子的手:"雪兒,今晚你就陪陪我,明月不在,管不了你。"
"明公子,你喝醉了,我和姐姐在花樓僅是賣藝而已。"
"你賣藝我信,明月?" 羅剎明大笑起來,"你姐姐最是會伺候人的小妖精了,可惜她今晚不在,哪天你們姐妹倆一起?我就喜歡難以得到的,趁你還未花容凋零。" 羅剎明伸手摸向雪兒的臉。
"姐姐,姐姐她是身不由己……" 雪兒的臉一陣紅,蹙眉起身,欲掙脫羅剎明,"明公子,請你放開我。" 扭轉之際,古筝摔落在地。
上邪相陵踏着醉步,上前握住羅剎明的手,客氣地道:"明兄見多識廣,什麽樣的女子沒有過?倒是我,孤陋寡聞,今晚,明兄就将這位姑娘讓給我說說話,可好?" 他拿出一顆夜明珠遞給雪兒。
三位舞女也來安撫羅剎明,貼近身道:"明公子和我們玩吧! 與芊芊一起,由我們幾位一同伺候您,反正呢,這兒的客人裏你最俊朗慷慨,我們巴不得你将我們的花樓買下來!" 在纏住羅剎明時,她們朝雪兒使了個眼色,讓她趕緊走。
羅剎明醉眼惺忪,望向上邪相陵:"今晚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不過,我想要的,遲早會得到。" 說罷,他左擁右抱地帶着美人們離開。
雪兒領着上邪相陵疾步去到房間。
回房後,一張秀臉憋得煞白,咬唇道:"謝謝公子解圍。"
上邪相陵寬慰她幾句,談話間了解到,雪兒與她姐姐明月因為爹娘早逝,家裏窮困只好到一戶官吏家當奴婢,在綠林赤眉與王莽的征戰中,那戶官吏被殺,姐妹倆跟着許多人逃來洛陽,舉目無親,因為姿色出衆就安身在花樓裏。
"生逢亂世,确實不易。" 上邪相陵嘆道。
他随靈長歡觀察過許多貧民百姓,有落草為寇的,有被逼良為娼的,有貧窮病死的,有起義喪命的,男女老少,在生死攸關之際,皆是想方設法各自保命,卻也難逃死亡,在亂世間就似一張天羅地網,将所有弱勢者劈頭蓋腦。
相陵,對人間的法則我無能為力,但是……
思及此人,心又一陣痛,上邪相陵捂着胸口躺往床上,剛才用酒澆了個徹底的身體倏然十分乏重。
見他神情不适,雪兒走到床邊,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去沏些醒酒茶來?"
上邪相陵無力回道:"不必,你陪我說說話。"
雪兒愣了片刻,輕聲道:"好。"
"你叫雪兒,雪花的雪?"
"對,名字是我姐姐給取的,說我出生的那天,飄着大雪,天地一片潔淨。" 這是雪兒第一次與人說及此事。
"好聽。" 上邪相陵沉靜半晌,自言自語道,"名字,就像一道咒語,念得久了,會刻入心魂。"
"請問,公子的名字是?" 床上這位少年,冰雕玉琢,雪兒多看了幾眼,臉上浮現一抹羞色,微微低頭。
而那人沒有看她,阖眼說道:"有一首詩。"
他停頓一會兒,低沉地吟出靈長歡所作的那首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首詩裏,藏着我的名字,相陵……"
上邪相陵轉頭躺向牆面,稍時,沉睡而去。
雪兒站在床邊,見他許久不語,伸手去觸時,上邪相陵側過身來。
嗞 --
雪兒的心随着燭火驀然一顫。這張臉,不似人間顏色,毫無瑕疵,卻布滿了淚痕,仿若裂紋縱橫的瓷器。
他在夢中呓語的,正是一個名字,長歡,長歡……
雪兒伸手,輕輕地替他擦去淚跡。
"如果這個世上,也有人能這麽念着我,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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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府詩歌[上邪],不好意思,借用一下。這首是無名氏所作,其實呢...
* 博山爐,是西漢時期有名的香薰器皿,造型精美。
* 西漢末期的奴婢現象很嚴重,王莽改制時欲禁止土地和奴婢買賣,但沒成功且社會愈加混亂。
劉秀稱帝後,頒布了一系列關于釋放奴婢的诏令:“民有嫁妻賣子欲歸父母者,恣聽之。敢拘執,論如律。”規定殺奴婢者不得減罪,炙灼奴婢者依法治罪,免被炙灼的奴婢為庶人,廢除奴婢射傷人處極刑的法律。大量奴婢得以釋放,重返家園。
* 洛陽南市有否花樓/青樓及細節,不作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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