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酷夏

七月的尾巴,一個酷熱的夏天。白起離開生活了三年的重慶,回到了福建的老家。翻滾了三十個小時的火車輪終于靠了站,抵達建州這個小縣城,但只有三分鐘的停車時間。白起提着大大的行李箱,背着一個重重的雙肩包,沿着狹窄的走道和階梯,艱難地走下了火車。大多時候的白起是向往廣袤空間的,但有時候總是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擁擠的公共車輛和閉塞的出租單間裏。在“格子鋪”上躺了一天一夜的身子骨,唯一的運動方式便是随着火車搖擺晃動,如今這僵硬的身體終于擺脫束縛,得到了自由的伸展。雙腳落地,一種莫名的踏實感油然而生。小說《狼圖騰》裏所寫,狼一旦雙腳離開了土地,便好像失去了狼性一般。這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待下車的乘客下車之後,便是等待上車的乘客上車。有人結束一段旅程,另有人開始一段旅程,或者更恰當地說,任何人的一段旅程結束,都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這一個開始加上一個結束都在這短短的三分鐘內完成,仿佛這分秒時間可以被無限的放大。當一旁的人流紛紛流向車站出口處,迫不及待地逃離疲倦的旅途,當另一旁的火車緩緩駛向望不到頭的前方,朝着下一個目的地進發,白起就伫足在站臺上,擡頭望了望故鄉的天空。藍天和白雲相互映襯,顯得格外的親昵,真是好久不見。想想白起已經有許久沒有回到建州,上一次回來是去年的春節,今年的春節沒有回來,算算也有十八個月的時間了。之前哪怕春節回來,也只是在鄉下呆個八、九天的樣子。對這座縣城就越發産生一種熟悉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應該追溯到七年前,從高中畢業後,前往長沙讀大學便開始累積的吧。

縣城不大,火車站也就不會大到哪兒去。上下兩層的建築,上面一層是候車室和進站口,下面一層是售票廳和出站口。通過出站口,來到車站的正前方,是一個不大的廣場,下了廣場的臺階,便是市內公交車站。

這一次,白起沒有給母親打電話,之前白起告訴她會在十二點多到家吃午飯。所以,白起走出車站,就直接坐上了前往汽車東站的公交車。車門很窄,前門有個投幣箱,箱口上寫着:夏季,一票制1。5元。開着空調,漲了價。要是沒有開空調的季節,則是一票制一元。車上的座位都是單排的,座位數總共不超過十五個。或許這樣的小縣城也就只需要這樣的小巴士吧。但火車站畢竟人流多,要是上車晚了,也還得是站着。白起坐在座位上,把行李箱靠在身旁,把雙肩包放在了大腿上。公交車駛離火車站,白起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陌生的新街道在白起眼前一閃而過,熟悉的舊畫面卻在白起道德腦海久久浮現。

這一帶是新區,位于水西,因為在一條溪流的西面,這條溪流叫建溪。這一帶除了火車站和汽車站以外,白起比較熟悉的地方是一個朋友曾經就讀的學校,叫芝華中學。但白起也只是高中的時候去那裏玩過幾次罷了,如今若要白起具體說出它的具體位置來,白起還真一時半會的答不出來。

經過水西橋的時候,白起特意朝橋下一望。現在不是汛期,建溪細水長流,顯得特別可愛。韓寒有一本書叫《可愛的洪水猛獸》,可白起覺得像猛獸般的洪水一點都不可愛。七年前的六月六日,一場肆虐的洪水像猛獸般侵襲了建州,作為四千多名考生之一的白起,見證了歷史性的一次被延期的高考。如今每次想來,非但沒有一絲傷悲的感情和色彩,反而覺得,正是因為這樣一場洪水猛獸,高考這個在人生中有特殊意義的考試被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讓他們這四千多名考生的高考又比其他人的顯得更加特殊。

過了水西橋,便到了縣城的市中心。以南街頭為中心的十字路,形成了縣城最繁華的商業圈。同時,這裏也是縣城年代感最久遠的地帶。建州的地标性建築鼓樓就伫立在南街頭。一千多年前,這裏曾經有一個歷時短暫的殷國,建州這個小縣城也就成了帝都。于是,五鳳樓,太和殿拔地而起。這段歷史非常短暫,但他們不能美其名曰昙花一現,個人權欲的實現總是建立在萬民的痛苦之上的。

公交車直線穿過市中心,前往東站,白起突然後悔沒有搭乘另一路車,繞道前往母校附近轉轉。白起的母校是建州市第一中學,位于黃華山腳下。高中畢業之後,白起便極少去那裏了,同學們很少相聚,老師們更是不曾再見到過。在白起心底,那裏仿佛已經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白起永遠回不去的世界。曾經在那讀書的白起是另一個白起,老師和同學們認識的白起是另一個白起,現在的白起于那裏的一切是一個陌生人。滑稽的是,這似乎竟是白起這些年離開的全部意義。

在公交車上便聽說東站搬遷了。果然,東站的原址正在拆遷,四周圍都是高檔的樓盤。公交車一直往東,開到了荒涼的高速路附近。白起走下公交車,頓時傻了眼,這裏哪是什麽汽車站呀,其實就是随手搭起的一個停車棚而已。由不得多加抱怨和不滿,那輛前往東屯鎮方向的汽車已經轟然起動,白起慌忙提起行李箱準備上車。車廂的過道上堆滿了行李,好不容易白起擠上了車,把行李箱靠在了門口邊。這時,售票員上車,指着各類行李,嚷嚷着讓他們放到後備廂去。司機把後車廂打開,車上的行李全部轉移到了後備廂裏。車廂的過道清空了,這騰出來的空間也沒有浪費掉。售票員從座椅下取出三條加棉的板塊,架在了過道兩旁的座椅邊上,這就多出了六個座位。這是資源的整合利用,乘客們都有座位,不屬于超載,只能算是多載。這種節約策略已經實行了好些年的時間,甚少回趟家的白起也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汽車駛出東站,沿着一條小溪流前行。這條溪流名叫東溪,自東面流向建州城內,彙入建溪。東溪的兩側,群山此起彼伏。公路和東溪朝着大致的曲線,在群山之間蜿蜒。汽車行駛大約十五分鐘,便到了白起的家鄉——一個美麗的村莊。

白起走下汽車,從後備廂裏取出行李箱,或許是因為被重物擠壓了的緣故,行李箱一邊的滾軸裂了開來,現出很大的松動,滾動起來的時候發出巨大的撞擊聲。伴随着這異樣的撞擊聲,白起一步步朝家的位置走去。那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房子,在白起七歲左右的時候落成,将近二十年之後,仍然十分有幸地保持着原貌。

又或許是那行李箱與地面滾過的摩擦聲,替白起傳達了歸來的訊息。當白起還沒走到樓下時,便聽見了母親走下樓梯的聲音,那是一陣急促的塑料鞋底與樓梯木板之間的敲打聲。緊接着是母親呼喊白起的名字,飽含激動和期待之情,而白起竟提不起任何興奮,低沉地應答了一聲。見母親微笑地伸出手向白起索要行李箱,白起的內心突然百感交集,不知何以應對,只能乖乖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由于她。她一定想不到,曾經那麽優秀的兒子,帶着飛騰出去的戶口,又如此低調地回到了這個小村莊,她一定沒有預料過這樣的場景,白起這樣想,白起竟然這樣想着,雖然眼前的她如此的激動和喜悅,仿佛對這一刻的到來期盼了許久,但白起卻會這樣想,她一定對白起失望極了。

母親指引白起來到樓下的房間,口中念叨着房間的涼快,她知道重慶是有名的火爐城市。在過去,白起還在讀中學的時候,每年放暑假回到家裏,他們都會把二樓的卧室搬到一樓來。說是搬卧室,其實就是兩鋪床和一張四方桌。那時候,蘇昊和白起都在讀中學的時候,每逢暑假家裏還會多出幾個孩子,都是白起的表弟表妹們。對了,忘了告訴你們,蘇昊是白起的親兄長,但其實也大不了多少,只比白起年長二十個月,學校裏比白起大一個學級。自從白起和蘇昊相繼都上了大學後,白起母親便是一個人度過整個漫長的夏天,別說卧室了,恐怕她連一鋪床都懶得搬,而是搖着紙扇直接睡在了二樓木板上。如今,因為白起的歸來,她又把卧室搬了下來。白起站在房間門口,把頭探進去一看,天吶,這哪裏是一間卧室!這是一間由教室簡單改造成的卧室。教室?沒錯!一間幼兒園的教室,母親是一名幼師,當了二十年了。早些時候在村中心或者小學校裏招生,最近幾年都在自己家裏辦學。現在放暑假,教室裏的課桌椅被堆在了一個角落裏,另一個角落則放着一張床,另外還有一張四方桌,一把靠椅,這就是白起眼前的這間卧室。

這接下來的一個月,白起該做些什麽呢?寫作,考研複習,還是備考教師資格證?白起不知道,但白起覺得有一點可以肯定,白起是不會再想回制造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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