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左岸深淵
九月,白起來到了福州。長沙,重慶,福州,三座城市似乎有着兩個共同點,都是火爐城市,城中又有都有名山。這算是白起第二次光顧這個城市,觸景生情,便難免回憶起七年前的第一次。那是高考之後的時光,那一次與夢想有關的體檢。此時的白起,根本不記得當時所去過的地方,所途經的道路。唯獨留存于記憶中的,是盤根錯節于路邊的大榕樹,以及伫立空中的高樓大廈。七年過去,這兩樣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驗證着物是人非這個詞的內涵。令白起感到吃驚的是,福州竟然沒有通地鐵,而這個大工程正如火如荼地開工着。白起不禁吐槽起來,同樣是山城,福州這個沿海省會城市的現代化建設,早已被大西南的內陸城市遠遠甩在了後面。
到福州幾天後,白起在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應聘,成為了一名全職輔導教師,開始了新的工作。這段時間以來,除了睡覺和上班,其餘的時間白起幾乎宅在屋子裏。偶爾抽出時間,到戶外活動活動,但僅限于步行一小時的範圍。白起漸漸習慣了獨自漫步在路上,或是享受自己的安靜,或是湊湊別人的熱鬧。左海公園,省博物院,西湖公園,三坊七巷,這些區域似乎囊括了白起所有的業餘生活。
白起這次回到故鄉附近開始新的生活,也許是白起這二十多年來,最少想到自己的時候。如果這次回來沒有首先證實——至少是暫時的證實——白起對母親的重要性,以及故鄉對白起的重要性,白起就不會來談論白起作為一個孽子的問題。這個時間的很多時候,白起會從另一個方向來重溫白起和母親在夏季時每天晚上在二樓陽臺乘涼時的談話。由于當時吃過晚飯,距離黃金劇場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家沒有看新聞聯播的習慣,所以就坐在陽臺上乘涼。現在每當夜幕降臨,他們都要忙碌到很晚,吃過晚飯後就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屏幕前面。過去在陽臺乘涼時,看到天幕下的夜空映襯着漫漫的繁星,或是找尋夜空中最亮的星,是一種樂趣。
現在,周邊的房屋越建越高,已經沒有一個仰望星空的好視角,樂趣不複存在。傍晚時分,夕陽挂在山頭,緩緩落下,少見的晚霞映紅西邊的天空一角。瘦弱的祖母邁着矯健的步伐,給幾只圈養的雞鴨喂食,一切顯得安詳恬靜。再過些時候,村莊的一頭,夕陽的餘晖已經消失,而在另一頭,則已升起了月亮,月光很快普照整個村莊。有時候,白起會一個人漫步在屋前的空坪上。月光照在白起的身上,穿過白起的身體。白起轉着圈兒,時而尾随自己的影子,時而被影子尾随,猶如一對雙子星天體,按着一定的規律做着圓周運動。
但更多的時候,白起是和母親相對而坐。雖然她不常表現出來,但白起能夠感覺到,她內心對眼前這個孽子的迷惑,已經越來越強烈。他們嘗試着溝通,就猶如白起過去在童年時和她聊天一樣,然而,白起和她雖然回到了咫尺的距離,但心的距離已經難以拉近。此外,白起一遍又一遍嘗試對她解釋,那并不是病,一切都是正常的,糾正回來反而不正常。每當白起說到興致索然的時候,白起便發誓,今後再也不提這事,只當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要再有任何瓜葛。白起感到掃興的是,母親無暇了解這些事情,她表現得煩躁不安。于是,白起絞盡腦汁,希望可以找到幾個比喻,比如說左撇子,來說明自己是正常的。當母親反駁道,大部分天生的左撇子最後養成了用右手的習慣後,白起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恰當的比喻了。
白起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和判斷力已經衰退,甚至開始質疑,同性戀真的是正常的嗎。白起感到現在的夜空不僅稱不上美妙,而且漆黑無關。這并不是因為白起看出這夜空與白起記憶中的夜空有很多具體的差別,而是因為白起已離開白起在過一種不同的生活時所經歷的地方,所以在這些地方和白起之間,已經不存在那種能在不知不覺中使人欣喜的回憶在片刻之中發生的類同。白起不大清楚它的性質是什麽,但白起傷心地想,白起的想象力和判斷力想必已經減弱,所以白起看不到夜空的美妙,甚至開始質疑自己曾經十分肯定的事情。白起對母親說,白起的要求就一個,不結婚。是的,白起可以不找男友一起生活,可以一輩子一個人過,但絕不能欺騙一個女人,虛僞地和她過一輩子。
相比和女人結婚,一個人的白起反而會更加的幸福和快樂。母親對這種事情的理解比白起想象中的要膚淺,她更加關心的是旁人的眼光,而不是白起的幸福,白起的人生,這更添加了白起的傷心。她對白起說:“怎麽可能一輩子打光棍,以後大家會怎麽看你,你會被大家鄙夷的眼光殺死的,人家都會笑你沒有後代。”他們交談着,白起發現母親的眼角閃現了淚花。最後,母親做出表态,希望白起順其自然。人有各種層次,這些層次各不相同,有男人般的性格,有女人般的性格。人們時而表現出一個層次,時而表現出另一個層次。
時至今日,白起仍然無法确信,同性戀這樣的事情究竟是否屬于正常。因為對這個現象的長時期接觸和接受,使白起的心中建立起一種同一性,并使白起不願意違背自己産生的那些認同感,即使白起并沒有對這些認同簽字畫押。說到母親,她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人,不過她有偏執的一面。白起記得白起第一次跟她談論起這個話題的時間,那是在重慶工作的時候。當時,白起和李雷分手不久,白起是在工商大學圖書館前面的樹蔭底下和母親通的電話。她對白起說:“不要怕,孩子,有什麽事情你都可以跟媽媽說,你可是我的乖寶貝。”
于是,白起告訴了她,自己不喜歡女人,而是喜歡男人。就在白起等待着母親憤怒或者是痛哭的時候,她卻哈哈笑了起來,說:“孩子,你根本都沒有去嘗試過,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歡女人呢。”這句話打亂了白起多年來的一切想法,使白起認識到這條路并不像白起過去認為的那麽簡單清晰。然而,最使白起感到欣慰的是,白起終于開始了對母親出櫃的漫漫旅程。但是,令白起感到十分糾結的是,這麽長時間以來,母親對這方面仍然沒有一點認知的進步。
整整一個月,待在這個充滿着田園風光的鄉下住宅裏。在這種住宅裏,通常樓房的旁邊都有一個小庭院。庭院裏通常會養着幾只家禽,或是種上幾株的果樹和花草。而在樓房的牆角裏,通常會築有一個燕子窩。房間的牆上絲毫沒有豪華的裝飾,就是在灰白色的背景下,貼上幾張過氣明星的舊海報,使白起在床上度過的幾小時中幻覺聯翩。整整一個月,白起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房間度過,從房間裏可以看到庭院的果樹和果樹下的覓食的家禽,樹枝上的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以及枝頭上的果子由綠變紅。白起透過窗口,望着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只是因為白起心裏在想:“白起一個人的世界,獨特而美好。”直到白起的視線穿過庭院,白起看到了遠處的鳳凰山。鳳凰山上的茶神廟在廣闊的綠色畫面中,廟宇被漆成深紅色和深藍色,顯得與衆不同,只因為它距離較遠的緣故。這不是這座廟宇的一種形象表現,而是這座廟宇本身,它把地點的距離和年代的距離展示在白起的眼前,并在閃閃發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種完全不同的色調,呈現在白起的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調非常深暗,仿佛是畫在上面一般。
他一個人在閩江西岸的休閑長廊,從猴子石大橋,走向橘子洲大橋。鈉黃色的燈光灑在他圓潤的臉上,那柔和的線條,俨然像個大學生。然而,他的眼神,他眉目間透露出的憂郁,讓人感覺他應該是經歷了很多很多。他的形單影只,他寂寥孤獨的步伐,讓人忍不住猜測他的心中是不是藏有一個忘不了的人。
他下了休閑走廊,走到了岸邊。那是一片開滿了油菜花的土地。他想起和那另一個人曾經在這裏的追逐打鬧,拍照,放風筝。他展開雙手,奔跑着。他閉上眼,看見了那個人的臉。他的腳下一陣冰涼,原來不知不覺已經走進了閩江的水裏。他的心突然很痛,是被冷水冰的,又像是被人拿刀子割了一道口子。他想起夏天的時候,和那另一個人一起泡在水裏的情景。今年的夏天馬上就會來到,他本可以等待,他曾決定為那個人等待九年。但如今他等不了了,那個人已經遠離,消失,等到了夏天又有什麽意義。
他緩緩往前走進深水區,江水不斷漫上他的身體。這時水裏的一個大石頭擋住了他的路。這石頭仿佛有了靈性,要阻止他荒唐的行為。他卻說,我去意已決,荒唐與否我自明了。他踩上石頭,噗通滑倒了,整個人仰躺着進了江水裏面。他本能的掙紮了幾下,江水争先恐後地闖進他的身體裏,仿佛要置他于死地。他呵呵笑了卻流下了淚水,說,死有何懼,沒有那個人比死還痛苦。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人在水底向他招手。他向水底伸出雙手,說,請帶我離開。然後他失去了知覺,他的身體慢慢沉入水底。沉入水底的還有他的淚水,他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