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冤屈
藥爐裏還燃着橘紅色的火苗,焦黃的窗棂前青煙缭繞,醫館內一片悄寂。
陳硯父子倒在門檻裏,俱被弩箭射穿了背心,死未瞑目。後院女眷也無一幸免,陳老太和兒媳被人在屋內割喉,鮮血飛濺了一牆,甚至還沒有完全幹涸。
順天府尹被血腥的現場驚得一悚:“居然一個不留,何人如此辣手?”
“是我疏忽了,刺客也可能是女人。”燕重錦道,“那個叫芊兒的孕婦,千機弩當時就藏在她身上。因為是女眷又有孕在身,所以官兵才沒有搜身。”
祝珩嘆了口氣:“街坊也說陳家根本沒有叫芊兒的孫女,本官這就着人畫像通緝。”
袁兒方問道:“燕小公子,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麝香。陳大夫給她熬的藥裏含有麝香,但一個孕婦怎麽可能喝這種忌藥?”燕重錦攥緊了拳。
從時間上看,官兵離開陳家不久刺客就動手了。如果他早些明白陳硯的求助,陳家也不至被滿門滅口!
“大人,陳夫人手裏發現了這個。”衙役呈上一塊青綢子,布中裹着一只小小的銀制長命鎖。
一見此物,燕重錦立即沖入內室翻箱倒櫃起來。當翻出幾件嬰兒的衣物和襁褓時,他心裏倏忽一涼。
“陳硯是有孫女的,而且被人綁了,所以陳家人才會幫刺客遮掩身份。”他轉向祝珩,“祝大人,得盡快找到那孩子。”
祝珩颔首應了,順天府尹則不解地問道:“刺客既已逃脫,難道還會留孩子活口?”
燕重錦卻說了一句令他們面面相觑的話。
“如果沒留就好了。”
.......
梁焓回宮後一氣兒沒歇,先去了穹阊殿請安。老皇帝也看出這貨是個命大的,下旨将東宮的侍從撤換一批,叮囑了幾句便将他放了出來。明惠皇後就沒那麽淡定了,抱着他又是肝兒又是肉兒的抹了半缸淚,把梁焓滲出一身雞皮疙瘩。
Advertisement
好不容易從中宮逃出來,剛路過禦花園,又被一只花哨的雞毛毽子迎頭砸中。周圍小太監吓得盡數趴在地上,梁焓只覺自己這太子當得真他媽多災多難。
“哪個踢的毽子?給老子出來!”
假山後露出一顆小腦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眨了眨狡黠的大眼:“喲,太子殿下,好威風哦......”
這死丫頭誰啊?
梁焓心火欲起,不遠處匆匆行來一群蜂飛蝶舞的麗人。宮女們花枝招展地一笑,齊刷刷萬福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梁焓呆了呆,火氣頓時消了一半,眯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們穿這麽薄冷不冷?”這是要玩後宮誘惑嗎?他今年才十歲好不好?嗯,不過前面這幾個還挺有姿色的...
“我說怎麽這麽熱鬧?原來是太子殿下來了。”身後又傳來一個笑意吟吟的聲音。
梁焓回首,看到池邊立着一個梳着姑娘頭的宮裝女子。她十四五歲的模樣,鵝蛋臉上露着兩抹健康的粉紅,閃亮的明眸清澈見底,如同星河裏不滅的光華。
“奴婢見過秋荻公主、穆蘭公主,公主萬安。”宮女們連忙向兩位公主行禮。
這位就是他的“良娣”啊......梁焓掃過梁荻,又垂下眼去看小丫頭。這穆蘭公主又是哪只?一個黃毛丫頭怎麽在太子面前還拽拽的?
他實在不清楚這兩位姐妹的排行,生怕叫錯又鬧了笑話。糾結之際,梁荻反而率先開口:“聽母後說殿下被春生行刺了,可有此事?”
提及春生,梁焓心頭一暗:“他也是為人逼迫,此事我自會查清。”
穆蘭揪着他的袖子左瞧右看:“還好,還好,沒少胳膊沒少腿兒。”
梁焓:“.......”
“春生打小在東宮服侍,居然也會被策反,真叫人心寒。”梁荻嘆息了一番,“上次殿下落水後,我和穆蘭就一直放心不下,可惜不能擅出後宮。今日既然趕巧兒,就來我這兒用膳吧!有你最愛吃的胡食哦。”
推脫不過兩位公主的盛情,梁焓只得去了雎霞宮。
所謂胡食就是西域傳來的食物,比如胡餅、饆饠、烤串、羊肉抓飯。作為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梁焓其實吃不慣這些口味,但他現在是淳朝太子,咽不下去也得演下去。
席間敘了會兒話,通過兩個心思單純的女孩,梁焓大致摸清了後宮的情形。
今上子嗣稀疏,後妃也少得可憐。除中宮皇後外,連四妃位置都沒填滿。容妃和焱妃死得早,淑妃和賢妃也只生了德芝、君卉兩位公主。如今風頭正盛的是胡姬。她六年前生下穆蘭公主,皇帝老來得女,對母女二人甚為寵愛。
穆蘭和梁焓年紀相仿,一個是皇帝的心頭肉,一個是皇帝的命根子,都是捧在手裏怕摔含在嘴裏怕化的寶貝,所以兩人比其他皇族子嗣要熟絡。只是相比秋荻的穩重,穆蘭自小俏皮任性,那只雞毛毽子不止砸過梁焓,連皇帝皇後的腦袋都沒幸免。
梁焓當真沒想到,原來這深宮之中竟藏着一個比自己還受寵的小丫頭。不過得虧穆蘭是女娃,若和自己一樣是皇子,能不能順順當當地長大都要打個問號。
他已經明白燕重錦為何帶自己去刑部了。
穿來不到一個月,已經被人謀害了兩次,恐怕廉王和慶王并沒有自己想得那麽安于現狀。
慢滋滋地喝完羊湯,梁焓擡頭仰望着殿檐下的一角碧空,頗有唏噓之感。
天家何來父子兄弟?這看似金碧璀璨的皇宮內苑,也不知藏了多少血腥污垢。
午膳方罷,禦前太監傳來皇上的口谕,急召太子到禦書房觐見。
梁焓趕不及換衣服,帶着一身孜然燒烤味就去了,一進門便發現裏頭人還不少。除了他的皇帝老子,燕重錦也在。還有刑部尚書祝珩、袁統領、順天府尹和兩個眼生的官員,一排花哨的衣補子擠擠插插地站着,像削得齊嶄的棒槌。
禦案之前跪着兩人。走近一瞧,竟是廉王和一個紅衣老太監。
“兒臣參見父皇。”
“太子免禮。”皇上揉了揉發痛的眉心,沖袁兒方一招手,“你繼續。”
“是。”袁兒方拱手禀道,“陛下着微臣清查內監結黨一事,前日剛好有了眉目。這位奉天殿的淩公公時常出宮去一家酒肆。微臣今日去查探,卻不巧遇到廉王殿下,看來......這家酒肆的酒當是非同一般的好喝。”
梁昱臉色一變:“袁統領此言何意?”
“巧合而已,殿下不必心急,末将說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白酒肆的酒确實好喝,尤其是小金桂。”
聽到小金桂三字,皇帝臉上一綠,梁昱面無血色,淩玄青則沉默地閉上了眼。
太子遇刺後,女刺客逃入子午堂,而廉王當時就在旁邊的太白酒肆。袁兒方把廉王私通內監的事兒抖落出來,無非是在提醒皇帝:這事兒巧得不正常。
接下來,順天府尹和刑部尚書呈上來的查證,讓梁昱的臉色更加灰敗。
在淩寒山謀害太子的兇手是東宮的小太監春生,而春生死前曾透露有人以其家屬作為威脅。順天府的衙役經過搜查,在城外七裏河的河溝中,發現了他父母和幼弟的屍體。
春生父親手中緊攥着一截枯荷莖杆。荷即是蓮,死者留下這樣的訊息,很可能是暗指廉王。
“父皇,兒臣冤枉!”梁昱惶然叩頭,“兒臣絕沒有指使人謀害太子,請父皇明察!”
皇上冷眼盯視過去:“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那間酒肆?”
“兒臣......只是剛好約了幾個好友,在那裏吃酒。”他當然不能承認那是自己結黨營私傳遞消息的據點。
“吃酒?小金桂好喝麽?”
梁昱渾身一震,顫抖地俯在地上,再也不敢多言。
“孽障!早知道你和這個老東西眉來眼去!”天子拍案而起,指着淩玄青怒斥道,“姓淩的,當初留你一命是看在誰的份上你心裏清楚。沒想到這些年你越活越糊塗了,竟敢把主意打到太子頭上,當朕是死人不成?!”
“父皇!父皇息怒!”梁昱急忙喊道,“兒臣從未勾結內監,兒臣......兒臣根本不認識他!”
淩玄青身子一抖,垂着頭沒有說話。
“不認識?”皇上眯起眼笑道,“此言當真?”
“千真萬确!”
“好。”皇上對袁兒方道,“将你的佩刀給廉王,讓廉王處置這個老東西吧。”
沉甸甸的鎏金腰刀托在手裏,重若千鈞。梁昱緩慢地擡起頭,對上淩玄青蒼老而空洞的眼。
拔刀出鞘,泛着寒光的鋒刃對準了對方,持刀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
“殿下動手吧。”淩玄青認命地合上了眼。
梁昱死死咬着唇,猶豫地舉起腰刀,表情糾結得像要哭出來。
梁焓再也坐不住了,剛站起身,反被燕重錦一把拽住。他怒瞪過去,對方不為所動。梁焓氣急,猛地用力一甩袖子。
“刺啦。”太子殿下當衆斷袖了。
聽到這詭異的動靜,梁昱動作一滞,屋中人紛紛注目過來。
燕重錦尴尬地咳了一聲,松開某人,拱手禀道:“陛下,廉王殿下恐怕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