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複仕

天光終于大亮。冬日的朔風橫掃皇城,将肥燈籠上的積雪簌簌吹落,灑下一片碎瓊亂玉。

望着眼前的朱門深院,梁焓在石獅旁停駐步子,緊了緊脖子上的雀金裘鬥篷,有些踟蹰不前。

“主子,用老奴去叫門麽?”夏榮哈着腰問道。

梁焓收回目光,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子:“叫門做什麽?朕是來賞雪的。”

“可他家已經把雪掃了......”再說天沒亮就大老遠地跑來燕府賞雪,是宮裏的雪不好看還是龍床的被窩不夠暖?

梁焓輕輕瞥他一眼。飽含殺傷力的一眼。

夏榮立馬把嘴閉上了。

轉身繞過正門,梁焓沿着一圈霜白的粉牆溜達起來。

他記得自己在現代世界上小學時,有一個興趣相投的同桌。兩人在一起讀書六年,約好考同一所初中,對方卻在最後一刻失約了。

“梁焓,其實我很讨厭書呆子,一點都不酷。跟你一起玩是因為你成績好,有作業可以借我抄......”這是那個人留給他最後的話。

後來,梁焓再也沒信過任何人,也沒結交過任何朋友。

他不再做一個乖巧的好學生,而是用挑釁老師的方式拒絕了呆,用混跡黑道的方式學會了酷,用高考任性的方式驗證了強,同時也永遠把自己封閉在一座孤島上,誰也靠近不了。

直到遇上燕重錦。

原以為古人不像現代人那樣冷漠勢利,都講求個古道熱腸。原以為遇到個天天吵架還沒分開的,就能交個刎頸摯友。可現實還是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就像兒時的玩伴一樣,他們都不喜歡他,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才和他相處的。

梁焓郁結地籲出一口白霧。

也許,自己的性格真的很令人讨厭吧?一個與衆生格格不入的絕緣體,還真他媽适合做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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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燕重錦走後,他心裏憋着口悶氣,正愁無處宣洩,袁兒方這只倒黴炮灰就自己送上門了。

不過袁兒方說得不無道理。燕重錦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又是東宮出身的校尉,沒有人比那個家夥更适合做統領。雖說自己金口玉言地放人回家了,可沒說不能再請回來啊!昭王築黃金臺禮賢下士,劉備三顧茅廬方得卧龍,桓公摒棄一箭之仇拜管仲為相,他又有什麽不能放下身段的?

別說,還真有點兒。

他活了兩輩子也沒向誰示過軟,萬一再被對方拒絕怎麽辦?繼續不要臉地死纏爛打麽?

一面游思一面閑逛,不知何時就走到了後院牆外。

聽到乒乒乓乓的金戈相撞之聲,梁焓納悶地豎起耳朵,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夏榮側耳聽了一陣,應道:“裏面似乎有人打架。”

梁焓來了看戲的興致:“快,托朕上牆!”

燕府牆內,楚燕二人已經打得不可開交。

楚清的刀法剛硬霸道,又快又狠。她手中的寒刃金光爆射,每一次揮砍都挾着淩厲的風雷之勢,如同一只殺氣凜凜的洪荒悍獸。

相比之下,燕重錦的打狗棒法就靈活許多。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對方狂風暴雨般的攻擊。只不過他的兵器實在寒酸,是一根兒随手順來的黑漆漆的燒火棍。因右肩箭傷未愈,只好左手持棍,身形動作難免遲緩,幾次都是刀尖削近面門才堪堪化險為夷。

楚清攻勢愈強,步步進逼。燕重錦退到牆根下,見試探得差不多了,腰身一轉,出其不意地使出一招天下無狗。楚清乍然看到眼前的燒火棍化作一團墨影,自四面八方襲來,不禁呼吸一滞,步法有些散亂。然而她也是久歷拼殺之人,立即反應過來,迅速舞出刀網向後疾撤。

燕重錦虛晃一棒,反手掃過對方的下盤,強勁的真氣激揚起地上的積雪,頃刻間飛揚如雨。楚清連忙縱身躍起,手中刀光欲裂,向下方的燕重錦劈斬過去!

“啊!”牆頭響起一聲不高不低的驚呼。

袁兒方昂首定睛,揚聲喝道:“什麽人?!”

燕重錦一分神,利刃已經殺至眼前。他來不及多想,瞬間将兵器換了右手,蓄盡心力,正面擋了對方一擊。

“铿!”楚清被他深厚的內力反震出去,在雪地裏滑開一丈。燕重錦手中的燒火棍也成了兩截,再打下去只能耍雙節棍了。兩人也沒再戰,而是就勢停手,轉過臉看向牆頭。

梁焓被人發現,身子一歪失了重心,仰頭栽了下去。底下的夏榮則非常自覺地充當了肉墊。

楚清見某人背後已經沁了一片血,惱怒道:“你受了傷為何不說?這麽打根本不公平!”

燕重錦扔掉手中的斷棍:“我不負傷和你打才不公平。”

“少瞧不起女人!”楚清橫眉豎目,“等你傷好了,咱們再比過!”

“粑粑!”院子裏乍然響起某爹焦灼的聲音。燕不離沖過去扶住兒子,驚呼道:“你小子受傷了怎麽還和人動手?!”

“爹,我沒事。”

“老子有事!”老子的心都要疼碎了!

燕重錦頭大,袁兒方呆滞,楚清嘴角抽搐,梁焓剛爬起來腳下又是一滑。

那個一天到晚戴着面具裝神秘,高冷狂傲吊炸天的家夥居然叫......粑粑?

“噗哈哈哈哈......”他打着顫扶住了牆。

“陛下笑得很開心啊。”背後響起一道涼涼的聲音。

梁焓幹咳着轉過身,努力控制住面部肌肉,平靜地道:“今日天氣不錯,朕出宮賞雪,碰巧路過燕府,順便來瞧瞧你。”

“皇上探病還須爬牆?”

“這不是...沒找着你家正門在哪兒麽。”梁焓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夏榮剛張開的嘴。

燕重錦嘆了一聲:“既然如此,陛下就随我來吧。”

因是微服私訪,梁焓也沒驚動旁的,只見了後院中的幾人。簡短地混了個臉熟,五人在正堂裏入座停當。

梁焓坐在上首,緩緩撥弄着茶盅,打量着某位女漢子:“楚...姑娘身手不錯,若是願意到宮裏當值,朕可以把你安排到禦前來......”

“謝陛下青睐。”楚清拱手道,“不過民女還是想去軍中歷練。”

梁焓眉頭微蹙。怎麽燕重錦身邊的人都和他一樣不識好歹?

而楚清正偷偷向燕重錦傳音入密:“天子怎麽也長得這麽娘炮?”

燕重錦剛重新包紮過傷口,聽她這話就背後生疼:“也字去掉,我的長相你別外傳。還有,在你眼裏哪個男人不是娘炮?”

“袁大統領就不是,我們西北爺們都不這麽細皮嫩肉的。”

想想自己那位梅花映雪般的漂亮義父,燕重錦呵呵一笑。

一不留神就笑出了聲。

梁焓心裏更加不爽,一眼瞥過去:“燕公子可是有何高見?”

燕重錦斟酌道:“先帝創建娘子軍的初衷是為了保衛後宮,但如此一來就與大內護衛沒什麽不同。依吾拙見,不如在宮內外實行輪崗制,讓娘子軍分批到城外屯守歷練,把她們磨成一支真正有戰力的軍隊。”

這法子倒是可行。梁焓作為一個穿越者,對女子并無成見。淳國的民風也算開放,如果真能借此訓練出一批鐵血女兵,絕對不是壞事。

“既如此...袁統領,此事就着你辦了。”

袁兒方正要應下,燕重錦卻開口道:“陛下,這支娘子軍......能否交與燕某訓練?”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梁焓反應了半晌,問道:“你的意思是......出仕?”

“是,草民一時疏忽,忘了宮中剛出過亂子,皇城防護需要人手。”燕重錦站起來,深深一揖,“昨日貿然請辭,還望陛下原諒。”

袁兒方險些淚奔。燕大少爺,你真是我的救命靈藥,仗義!

燕不離也差點掉淚。兒子你這是在耍爹麽?說好的在家安生過日子呢!

梁焓眯起珠玉般的明眸,狐疑的目光在燕重錦和楚清之間打了個轉,嘴角一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姓燕的何時沖他這麽卑躬屈膝過?原來竟是看上女漢子了。這品味,和他那張臉真般配。

“燕公子項橐之資、逸群之才,願意輔佐朕,朕甚欣喜。只是朝中如今不乏武官......你不如先到禮部試煉一番。”

哼,你個見色忘義出爾反爾的小人。想幹就幹,不想幹就撂挑子,回來幫老子居然是為了泡妹子!還有沒有一點茍利主公生死以的精神?還記不記得大淳帝國的八榮八恥?還懂不懂什麽叫愛崗敬業?老子腦抽了才會事事如你的意!

燕重錦被擺了一道,還沒說什麽,袁兒方的黑臉先苦成了霜打的茄子。皇上,您玩我啊?!

禮部多閑職,但也要看具體是哪一司部。儀制司掌軍禮與學務;主客司掌內外賓事務;精膳司最安閑舒坦,管的是筵飨廪饩,适合他這個吃貨。

當然,如果梁焓把燕重錦放到精膳司養老,他這皇帝才是吃幹飯的。

馬上就要到春闱試士的日子了。三年一次的國考是淳朝大事。除了燕重錦這種靠提前站隊和功勳出頭的世族子弟,科考是寒門學子出仕的唯一途徑。對新君而言,也是培養天子門生的最佳渠道。

梁焓剛剛登基,龍椅還沒坐熱乎。要想真正站穩腳跟,光靠砸銀子是沒用的,起碼清流那派就不吃那套,所以他必須通過科考篩選出自己的人。不圖別的,每天有黃毛團兒替他怼那幫老頑固就成!

燕重錦自然也清楚梁焓的如意算盤。科考向來是朝廷內外各方勢力的鬥法場,他把自己塞進禮部,主管儀制司,無非是安插了一條皇帝的眼線。一來震懾渾水摸魚之徒,二來便是替梁焓物色門生。

只不過禮部侍郎是從二品的文官,遠不能照拂楚清,這與燕重錦挽救兵将的複仕初衷極不相符,所以怎麽也要讨個武職才行。

梁焓穩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就等着他開口呢。

袁兒方掌管皇城自是無虞,但作為新君,他身邊的确沒有可靠的護衛。上元宮變之後,大內高手已經不可信了,少保訓練的那群暗衛又多是水貨。所以燕重錦剛抱起拳禀奏,梁焓已經搶先開口,許給他一個兼任:內監統領。

燕重錦眨了眨眼,不知道該說什麽,旁邊的燕不離卻像燙着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這小皇帝想幹嘛?內監統領專司後宮安防,任職的都是太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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