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犯上

事實證明,燕大盟主多慮了。

梁焓沒有把燕重錦閹了扔進後宮的打算。鑒于某人生是女子勿近的體質,又長了張辟邪的臉,他并不擔心對方會做什麽太監做不了的事。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壓根沒有後宮。

宣帝西去的日子選得太巧,剛好趕在梁焓與寧家小姐成婚前夕。依循祖制,新君須守孝三年,所以皇後要等三年才能嫁入宮中。

淳朝尊崇孝道,皇族禮教尤為嚴苛,國喪期間禁宴樂婚嫁,所有宗親禁酒茹素。皇帝也不得在孝期選妃納妾,就連臨幸宮女都會被言官往死裏谏,載為史書上抹不去的污點。

不在根基未穩之前給自己招黑是一回事,面對三千佳麗只能看不能吃是另一回事。這大淳皇帝當得比太監還憋屈,再不拖個同樣碰不了女人的家夥下水,叫梁焓如何心理平衡?

于是,燕重錦在家養過一陣子傷,尋了個春光燦爛的日子,扣好面具戴起烏紗,換上缂絲錦雞補子的官服,走馬上任去了。

能在禮部混出名堂者,無一不是腦子靈光能說會道的。禮部尚書屈蹇更是猴精裏的人精,心知來報道的是天子近前的紅人,所以對燕重錦分外客氣,親自領着對方在禮部衙門裏認門。

“燕大人,這是三司辦公的地方。後院是左右侍郎的承政、參議廳,東院是禮器庫,西閣樓是安放公文典籍的禮學館......”

燕重錦上一世從生到死都是武将,常年征戰在外,與朝中文官大多不熟。在禮部轉了一圈,也沒碰上相識之人。其他官員對他戴的面具大感好奇,卻礙于身份不好表露,只有右侍郎崔同鶴半開玩笑地道:“燕大人不露真容,可是因為過于俊美,怕我等自慚形穢?”

燕重錦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我是怕你們胃口不好。”

春闱開考在即,各地舉子的報考名冊已經遞交儀制司。燕重錦知道自己不是來給禮部打工的,所以也沒和屈蹇多廢話,直接提了花名冊。

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一個熟人。

“澹臺烨?”梁焓擱下朱筆,露出不解的神色,“東江澹臺,簪纓世家,朕倒是略知一二。怎麽突然提起他家的大公子了?”

澹臺家與燕家都是輔佐過開朝太祖的名門望族。澹臺家出過兩代閣老,三位權臣,只因何黨作亂一事受到牽連,就此一落千丈。

燕重錦道:“澹臺烨在鄉試中拔得頭籌,以《考吏錄》享譽秋桂文會,博得不少大儒學士的青眼,但朝中百官莫不對其避如蛇蠍。此人圭璋特達,卻因何鈞一案懷才不遇,多少有些可惜,微臣鬥膽懇請陛下舉賢不避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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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父皇定下的亂黨嫌隙,朕也不好網開一面......”兒子翻老子的鐵案,多少有損皇家顏面。再說澹臺家确實與何鈞不清不楚,他心再大也容不得一個牽涉亂黨的家族後人混入朝廷。

“微臣明白了。”燕重錦不再說話了。

沒有皇帝能容忍謀逆大罪。梁焓雖不如從前那般鐵血,未将慶王和廉王的舊黨全部處斬,卻也沒對這兩個主謀的後代手軟。除了落跑的梁笙和被秋荻公主收養的陳鳶,二王算是徹底絕了後。

他早就不是那個不忍射鴿子的孩子了。

梁焓沉默地注視着立在燭影裏的人。眸光如星,明滅不定。

由于身兼雙職,燕重錦上午上朝,下午辦公,晚上還得滾回後宮。現在他站的是內監統領的崗。未戴烏紗帽,頭發也随意地披束在腦後。因不喜穿內監的官服,所以直接脫了侍郎的官袍,只穿着裏面的绀色廣袖深衣,看起來比以往少了點威武銳氣,多了分娴靜儒雅。

當然,前提是不能看臉。

梁焓凝視許久,還是猜不透面具後人的心思,遂開口問道:“燕愛卿為何要向朕舉薦此人,僅是因為他有才?”天底下有才的比賣菜的還多好不好?

燕重錦被愛卿倆字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清咳道:“此人有推陳革新,削藩除弊之能。”

“你如何知道朕要......?”即便梁焓極力遏制,仍掩飾不住驚愕之色。

淳國藩鎮割據勢力過大,皇權難以集中,削藩的事兒他憋了幾年了。只是這種政策劇變牽連甚廣,不宜操之過急,只好先埋在肚子裏。

“微臣只是比較熟悉陛下。”燕重錦無聲地一笑。我不止知道你要削藩,還知道你是通過啓用澹臺烨削藩的。不出意外的話,澹臺烨會在十年後成為梁焓的得力臂助,當上淳朝歷史上最年輕的丞相。

他還記得當年民間流傳的一句話:梁上翔龍鎮九天,左澹臺,右錦燕。如今想來,八成就是這句童謠給自己引來了殺身之禍。可惜死得太早,沒看到澹臺烨是個什麽結局,想來也沒比他好哪去。

梁焓并不喜歡被人揣度,更不喜歡被人看透,語氣裏立時顯出十二分的不滿:“熟悉?一口一個微臣,朕和你很熟麽?”

燕重錦總算明白對方為何用“愛卿”惡心自己了,原來是嫌他太疏離。

那日為了辭官,他有些話說得露骨了些,梁焓不可能不介懷。本以為老老實實地去禮部幹活,又積極地把澹臺烨獻寶出來,能讓這位脾氣倔強的天子消消氣兒。但這麽一瞧,他似乎把得準梁焓的心思,卻摸不準對方的情緒,不知道哪句話就會戳到某人的敏感點。

這位頂頭上司比女人還難伺候,而他燕少爺也不樂意伺候。

“既然陛下對澹臺沒有興趣,微臣便告退了。”惹不起躲得起行了吧?

“站住。”見對方連茬都不搭,梁焓的火氣瞬間飙漲,“燕重錦,別怪朕沒提醒你什麽是內監統領。”

“微臣愚鈍,請陛下明示。”燕重錦咬牙道。媽的,難道這小子真想閹了他?!

梁焓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散發出寒氣的人,感覺對方下一秒就要弑君,一時竟有點不敢張口。

燕重錦一步步逼近到書案前,愠怒的潭眸裏風雪彌漫:“陛下何故不言?微臣也想知道怎樣才算內監統領。”

梁焓緊貼在椅背上,渾身僵硬地道:“內監統領自然要全天候全方位地保證朕的人身財産安全!朕馬上回穹阊殿就寝了,你玩哪門子告退?!”想擅離職守嗎?信不信老子扣光你俸祿!

燕重錦:“......”

那股懾人殺意終于消散了,梁焓卻仍心有餘悸:“朕說錯了麽?你突然發什麽神經?!”

“咳,沒什麽。陛下以後還是把話說清楚,免得誤會。”

他哪裏說得不清楚了?梁焓壓着火道:“姓燕的你眼裏到底有沒有尊卑上下?一句話就敢如此冒犯朕?!”張口陛下閉口微臣,嘴上說得好聽,其實這人心裏哪有半點敬畏?

“我哪裏冒犯你了?”燕重錦也火了。跟你客氣你嫌我疏遠,跟你熟絡又扯君臣之別,你他媽還能再難伺候點麽?!

梁焓拍案而起:“看你剛才兇巴巴的德行,都快弑君了還敢說不是以下犯上?!”

“呵,原來陛下膽子這麽小?”燕重錦冷笑一聲,“微臣還是親自給您示範一下何為犯上吧!”

禦書房外的夏榮聽得心驚膽戰,雖說這二位時常掐嘴仗,可今天怎麽聽着像要動手的架勢?正猶豫要不要尋個人勸勸,忽聽裏面傳來一聲悶響,沖進去一看,心髒頓時吓炸了。

“我...我的天,萬歲爺這是怎麽了?!”他看到梁焓居然趴在書案上,臉朝下地暈了過去。

燕重錦輕描淡寫地活動了一下手腕:“沒什麽,陛下最近操勞國事,身心俱疲,睡過去了。”

夏榮:“......”

“勞煩公公帶路,我送皇上回寝宮休息。”

夏榮探了探梁焓的鼻息,見還有熱乎氣兒才放下心來,顫巍巍道:“剛才還吵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睡過去了?真不用找太醫瞧瞧?”這燕大人不會膽大包天地把皇上敲昏了吧?

“不必擔心,點了睡穴而已。”燕重錦比劃了一下,“皇上近來實在太累,本官瞧着心疼,所以出手為君分憂。”

夏榮擦了把汗,心道:你就拿我當傻子忽悠吧,等這祖宗醒了我看你怎麽圓。

只是以他的身份也不敢多言,招呼來幾個小太監,提了燈籠照路,領着兩位祖宗去了穹阊殿。

穹阊殿的侍從一見皇上是讓人扛回來的,個個眼瞪如鈴,被夏榮訓斥了一聲才紛紛垂頭。

進了暖閣,燕重錦快步行到床前,将人丢在榻上扭頭就走。忽聽夏榮驚叫了一聲,不明所以地回過頭。

“燕、燕大人,萬歲爺臉上這是......流血了?”夏榮指着梁焓的臉,詫然問道。

“那是馬桶。”燕重錦辨認出了那個紅色圖案。

梁焓十分不喜歡委屈自己的屁股,登基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議把龍椅改成沙發,得虧朝中老臣前仆後繼地撞柱反對才沒成。接着他又準備在皇宮裏大修茅廁,方才在禦書房畫的便是馬桶。因為被自己一指頭戳暈了,所以大頭朝下,非常不巧地栽在了墨跡未幹的圖紙上......

他明日要是帶着這麽一張馬桶臉上朝......燕重錦繃不住笑了。

無言地看着某個捧腹而笑的臣子,夏榮深感自己的主子倒了八輩大黴。

“公公下去歇着吧。這裏有我守着,皇上出不了事。”

夏榮擔憂地看了眼梁焓,總覺得有人想趁機虐君。但燕重錦的話他又不敢違逆,只好快速幫梁焓脫靴除袍,蓋好錦衾,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

榻上的人呼吸平穩,顯然正在沉眠。

梁焓本是覺淺的人,做太子時就很少睡得安穩。燕重錦不敢驚動他,只輕輕用帕子将他臉上的印子擦去。剛擦完,對方忽然眉頭皺緊地捂住了心口。

燕重錦以為這人犯了什麽急症,正要擒住他的腕子診脈,沒想到反被緊緊抓住了手。

梁焓仍閉着雙眼,表情痛苦地掙紮在夢魇裏,嘴唇微微煽動,似乎在低喃着什麽。

燕重錦俯下頭,聽到他說了一句呓語:

“為什麽殺我.......燕重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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