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談
漫漫長夜之後,日色東升,天光大亮。
貢院裏燭滅燈熄,仕子們姿态各異,衆相百出。有注硯吮毫直抒妙思的,有搔鬓掀髯苦思冥想的,也有鼾聲如雷放棄自我的......
燕重錦繞場轉了一圈,發現十個裏面九個都答得一樣,顯然有不少人拆開了他投擲的答案。不過也有幾個連碰都沒碰的,那些紙包都完好無損地扔在地上。
心術端正,方為純臣。大腦簡單又喜歡搞歪門邪道的,當官只會死得早。燕重錦将這些考生的名字暗暗記下,以便梁焓殿試時下套逮狐貍。
拿着小本本記了大半場,路過拐角的一間鬥室,他停住了步子。
覺察到來者,澹臺烨筆尖一抖,迅速将畫上的人臉塗成了墨疙瘩。
燕重錦還真沒見過這等狂士,污損考卷是要被終身禁考的,這家夥居然敢在試卷上畫美人?!
見周圍沒有旁的監考官,他走過去低聲道:“澹臺公子膽子不小,敢在考卷上亂寫亂畫。”
澹臺烨擡起頭,笑得兩只眼彎成了新月:“大人錯怪學生了,我怎敢在考卷上造次?昨晚也不知道哪個孫子扔進一包草紙,半張讓我拿來擦屁股了,還剩半張就随手塗鴉了。”
燕重錦幹咳一聲,提醒道:“龍門之內,一刻千金。你還是安心答題,莫胡思亂想。待出了考場,什麽樣的美人求不得?”
澹臺烨卻幽幽一嘆,擺出一副少男思春的憂悒模樣:“千金易得,伊人難求啊......”
燕重錦懶得拯救這位風流大少了。他甚至有點懷疑這家夥當年是靠作弊考上來的。
也罷,即便過了會試,梁焓也會在殿試整死他。
反正都是死,兄弟你就早死早托生吧。
一日光陰過得飛快,不覺之間到了掌燈時分。監考官鳴鑼收卷,學子們紛紛拾掇好筆墨,依序退出考場。
接下來便是彌封、謄錄、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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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免考生與簾官串通,一律采用糊名易書的方式。由彌封官把考卷上的姓氏籍貫折疊掩住,糊上白紙加蓋騎縫。再由謄錄手将墨卷抄錄為朱卷,經對讀員校對,進入最後一道批閱的程序。
這屆主考官是帝師楊祿清。楊老爺子年近八十,顫顫巍巍,須發皆白,兩眼昏花得不辨人犬,基本就是梁焓拿來鎮壓科場的吉祥物。所以批閱考卷的重任還是落在了四位副考官頭上:文宣閣大學士兼光祿大夫安道如,翰林院大學士章雲鶴,禮部尚書屈蹇,吏部尚書裴詠。
四位副考官皆由梁焓欽點,頭兩個大學士是拿來用的,後兩個尚書是拿來整的。
屈蹇是貪官油吏,不會放過三年一次的撈金良機。梁焓要清肅科場,勢必要找個有分量的開宰,所以科舉之後,禮部尚書的位子早晚易主。
至于裴詠,着實同他本人無關,而是裴家在朝中勢力過大,已經出了三位文臣一名武将。有澹臺家前車之鑒,梁焓不希望再有任何裴氏子弟舉士入朝。
然而此事不比抓包那麽容易操作,必須潤物無聲,不留痕跡。否則一旦被人覺察新君有打壓門閥的念頭,其他家族便會擰成一股繩,群起而攻之。屆時,奉天殿的那把龍椅就如燒紅的烙鐵,誰坐誰知道。
燕重錦從面具後觀察着裴詠,發現這位年近五十的吏部高官面色如常,并無焦慮之感。要麽是還沒發現皇帝正在他脖梗子上磨刀,要麽就是有備無患。
若是後者,這盤棋就不好下了,得提醒棋手留好後招。
夜深時分,雲柔風靜。
銀沙般的月光傾瀉而下,将巍峨的城闕映得亮如白晝。城中街衢交錯,屋舍樓臺鱗次栉比,如盤蛇般層層環繞,襯托着皇都中心那片壯闊疊砌的朱紅宮宇。
一道人影從角門的陰影裏走出來,提氣縱身,飛入高高的宮牆,又像鳥一樣輕盈落下,沒發出一絲聲響。
他巧妙地避過巡防的禁軍和殿前侍衛,如靈貓般躍過兩道儀門,終于接近了皇宮的心髒。
正要靠近夜色裏的宮殿,忽聽一聲低喝:“什麽人?!”一道寒氣自斜後方兀然襲來,金刀自高空急斬而下,幾乎劈碎了月光。
燕重錦疾撤半步,側身架住了對方的兵器。
“怎麽是你?”楚清納悶地問道。
燕重錦放開她的刀,誇道:“不錯,反應挺快的。”
楚清鼻子裏哼了一聲:“深夜入宮還不走門,我當你是刺客呢。”
“我若真是刺客,就說明皇宮的防衛如同虛設,混進來太容易了。”燕重錦往穹阊殿走着,“這屆侍衛還是不行,想當年我訓的那批......”他說到這兒突然卡住了。
楚清疑惑地眨了眨眼:“你當年?”
“沒什麽。”燕重錦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皇上的寝宮要再加三重防衛。告訴守門的禁軍和暗衛,若是再讓我這麽輕易地溜進來,就每人去領三十軍棍。”
“三十也太少了吧?”
燕重錦:“......”倒是忘了。楚清以前專管軍紀整治,是燕家軍裏赫赫有名的女霸王,收拾起大頭兵來比他手黑多了。
侍立在寝閣前的夏榮一見二祖宗到訪,老心肝登時提了起來。
“燕大人,皇上批了半宿折子,這會兒剛睡下。”他低聲勸道,“若沒什麽急事,能不能等萬歲爺醒了再說?”
裴家的事确實緊急,否則他也不會深夜入宮。但梁焓向來睡眠不好,這會子把人搗鼓醒,估計自己又沒好果子吃。燕重錦斟酌着道:“公公放心,我進去看看。皇上若睡着了,本官不會打擾他。”
夏榮這才放行,末了又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燕大人,記得千萬別爬龍床......”
“......”
暖閣裏靜悄悄的。皎潔的月光透過绮窗灑進來,将房內的陳設照得格外清晰。
燕重錦無聲地繞過障礙物,行至床前。聽了聽裏面的動靜,擡手揭開了龍紋繡金帷帳。
突然,黑暗中寒光一閃。一只匕首閃電般地從床內斜刺出來,如毒蛇探首,直奔門面!
燕重錦滑步避開鋒刃,擡手一個小擒拿扣住對方的腕子,用力一扼,匕首咣啷一聲掉在地上。
“放手!”梁焓吃痛道,“怎麽又是你?”
燕重錦松開他,冷哼一聲:“幸好是微臣,若是旁人,只怕此時已是一具屍體了。”他發現對方居然用細絲綁住了自己的腕子,在床帏外繞了一圈。一旦有人靠近,絲線觸動,床上的人就會立即驚醒。
梁焓揉着手腕,沒好氣地道:“夜半三更,偷偷摸摸闖進朕的寝宮,能是什麽好人?殺了也不虧。”
哪來這麽重的戾氣?燕重錦拾起匕首,看了眼又随手扔到一旁:“陛下還是少用這些兇器的好。宮中有臣和護衛,無須擔心安全。”
梁焓挑眉看着他,不說話。
燕重錦幹咳一聲:“微臣今夜來是有要事禀報。”
“裴詠出問題了?”
“陛下早有覺察?”
梁焓搖搖頭:“朕又不是神仙,哪猜得到裴氏走哪步棋?只是科場那點事,除了裴家還有什麽能讓你深夜入宮的?”這一次,恐怕不會有裴家人中第了。裴詠果然是只謹小慎微的老烏龜,一看風頭不對就立馬縮進殼裏,讓他砍都沒得砍。
“那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梁焓拭着頭上的冷汗,嘆了口氣。
還能怎麽應對?斬滅不成,唯有制衡。裴家不能獨大,就必須扶植新勢力與之對抗,底下掐得歡實,皇帝的權位才穩固。
可扶植誰呢?
“澹臺烨。”燕重錦提議道,“現如今只有澹臺家有實力與裴氏抗衡。只要陛下防範得緊,兩家又互相盯着,就翻不起風浪來。”
一提某人名字,梁焓就像燒開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那位下流才子給了你什麽好處?居然三番兩次地替逆賊說話!”
“是逆是忠重要麽?人心是會變的。”燕重錦道,“皇上不需要培養忠臣,只要保證他們沒有造反的能力就行了。”
“他們沒有......那你呢?”龍榻上的人擡眼望過來,月光下的眸子晶瑩剔透,如同一雙破碎的珠玉。
“燕重錦,你敢說自己就不會變心?”
燕家亦是大患。他也不止一次地感受過對方的殺意,不止一次地夢到被一箭穿心。他防着滿朝文武,防着整個天下,難道就能信任眼前這個人嗎?
“臣不敢保證永遠忠于皇上。”燕重錦坦承道,“但我可以保證,不做那個先違背契約的人。”你不對我起殺心,我就永遠不叛你。這是他此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諾。
梁焓抿了抿唇,聲音裏憋着股壓抑的悶氣:“可你之前還辭過官......”
這孩子可真記仇。燕重錦轉念一想,也多少能理解。
梁焓父母皆故,兄弟反目,十六歲就成了孤家寡人。坐在那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終日裏勾心鬥角、如履薄冰,無人可以深信,無人能夠深交。就連自己也離開過一次,就連深宮裏都出現了密道,這樣的生存環境,他怎麽會有安全感?
再這樣下去,只怕梁焓終究會步前塵,變成那個孤僻暴戾的君主。
“我以後不會辭官了。”燕重錦解開他手上的絲線,将床帷重新放下,“陛下睡吧,這些東西都不需要。”
一帳之隔,看不見外面人的身影,卻清晰地傳遞進一個心安的聲音。
“只要臣在,就能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