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忘憂

淩寒山上,春日晴好,碧草如絲。煙樹環抱的廟宇栖隐在松徑深處。

沿着磴道,繞過岩扉,穿過杏黃的院牆,行至蒼青色的參天古木下,儒衫公子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望着花龛裏的神像贊道:“好山、好寺、好神仙。”

引路的老尼姑笑道:“這裏供奉的不是仙佛,而是一只花妖。”

“花妖?”澹臺烨挑起俊眉,“廟裏為何會供奉妖?”

“傳說淩寒山在很久以前是座終年不化的雪山,方圓千裏盡被冰封,此地生靈飽受苦寒。直到一位上仙行經這裏,用劍劈開大地,引天水成湖。他在湖畔種了一顆種子,告訴人們,等這顆種子開花的時候,淩寒山就會迎來春天。”老尼姑娓娓道來。

“種子發芽長葉,卻始終不肯開花。後來,一個男人每日過來給她澆水,偶爾傾訴自己的苦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終于等到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他匆匆跑過去,發現那株植物仍然沒有開花,不禁覺得奇怪。花妖告訴他,世間并沒有能召喚春天的花。忘卻煩惱,心中無憂,便是春天。”

澹臺烨低下頭,望着地上蔥綠的植物,恍然道:“所以,這種開滿淩寒山遍野的花,就叫忘憂?”

“施主果然是有慧根的人。”尼姑呼了句佛號,“靜月也是個聰明孩子,不用太過擔心。”

澹臺烨輕笑道:“我沒想到她會選擇遠遁紅塵,放下所有恩怨。小小年紀便能忘憂,也算福分吧。”

大雄寶殿裏,古佛安詳,香煙缭繞。蒲團上盤坐着一個剛剛剃度的小沙尼,額角的月牙變得格外淺淡。

“陳鳶...”澹臺烨伫立在佛像前,垂眼問道,“你當真都放下了?”

“貧尼法號靜月。”對方緩緩睜開眼,“從公主喝下那瓶藥起,陳鳶就已經死了。”

澹臺烨用扇柄敲着發緊的眉心:“她又沒死。”

他給二人的那瓶藥名為忘憂,并不致命,但喝下之後便會失憶。梁笙不願自己的妹妹死,澹臺烨又不能讓兩個丫頭把他們的身份透露出去,只好出此下策。

原本想看兩個丫頭自相殘殺,卻沒想到那個膽小的公主居然搶着喝了那瓶藥,替自己的父皇拿命還了陳鳶。陳鳶大受震動,放棄複仇選擇了出家。只是澹臺烨還有些不放心,若這丫頭仍對梁笙心存敵意,他不介意絕了這個後患。

陳鳶冷笑一聲:“公主如今與死有何分別?”前塵盡忘,換了身份,這世間哪裏還有穆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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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和仇人的女兒惺惺相惜。”澹臺公子很不開心。

他難得手軟一回,卻落了個裏外不是人。早知道就把這倆丫頭滅口,再把那個坐輪椅的硬上弓了,多爽?!

唉,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好人。

“我敬重公主,是因為先帝的債,穆蘭已還。”陳鳶道,“至于梁笙的債,天良泯滅之人,自有他的果報。”

“你最好別咒他,他畢竟也養了你這些年。”澹臺烨聲音冷了下來,“阿笙身子不好,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和穆蘭都別想活。”

“哈哈哈哈......”陳鳶忽然放聲大笑,“殺我全家,養我六年,當真是我的好‘義父’。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殺他的。那個殘廢一生纏綿病榻,費盡心機還奪嫡無望。他活着才是痛苦,活得越久就絕望!”

“夠了!”澹臺烨厲聲一吼,“你當他的腿如何廢的?你當他為何體弱多病?你當陳家上下有多無辜?!”梁笙念在她年紀小才心軟放過,當女兒一樣養了六年,如今卻只遭深恨。

唉,所以說沒事兒還是不要做好人,要壞就壞得純粹一點。

陳鳶被他身上狠厲的氣勢攝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澹臺烨也意識到自己說得過多了,轉過身,拂袖甩下一句:“既然你決定呆在這裏,便好生學學何為因果吧。”

窩着火兒離開淩寒寺,回到城郊別院。剛下了馬車,管家葵安上去禀報,吏部尚書裴詠來訪。

澹臺烨眉頭一絞:“他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梁笙可就住在這裏呢,若是走漏了風聲,宮裏的小皇帝不得舉着刀片砍過來?

葵安低聲答道:“怕是公子昨夜飨宴回來,被...盯梢了。”

三日前會試放榜,中第的貢生在摘星樓裏包場飨宴。澹臺烨被灌了不少,醉得厲害,回府時也沒注意有沒有尾巴。

側頭看了看車夫,澹臺烨給了管家一個飽含寒意的眼神:“夫人在此的消息不可走漏,你看着辦吧。”

“是,公子。”

進得別院,跨過第二道門檻,原本布滿陰霾的臉已換上了如沐春風的笑容。

“怪不得今兒早晨的喜鵲叫個不停,原來是貴人到訪。”澹臺烨搖着扇子步入正廳,“裴大人怎麽有空到寒舍來了?”

裴詠笑吟吟地放下茶盞:“裴某冒昧,只是澹臺公子躲了許久,本官才不得不登門叨擾。”

“大人這話學生就不懂了,咱們只在摘星樓有過一面之緣吧。”

“呵呵。”裴詠撚須道,“明人不說暗話。半月前,将密信送到我府上的正是澹臺公子的人,這一點沒錯吧?”

澹臺烨輕笑一聲,終于不再裝傻:“這場會試,誰高中,誰倒黴。”

半個月前,裴詠被皇上欽定為副考官,他還沒覺察到深陷危機。直到家中接到一封匿名警告信,闡明新君要拿科場做文章的原委,裴詠方如夢初醒。

這陣子,梁焓在朝上總對他笑得頗為親切,祥和得像一尊減肥版彌勒佛。其他五部都被折騰得雞飛狗跳,唯獨吏部清淨太平。他還以為小皇帝對自己很滿意,現在再回想起對方的笑容,那分明是過年時看豬的眼神啊!

裴詠冷汗浃背:“說句大不敬的,本官原以為上面這位年紀尚小,整天搗鼓茅廁那點雞毛蒜皮,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哪知他藏得這麽深......”

澹臺烨暗覺好笑,硬繃着面皮道:“今上扮豬吃虎也不是第一回 了,連先帝都被蒙蔽過,何況是做臣子的?他整肅科場是幌子,真正要做的是借舞弊掀倒裴家。裴大人,這次您家的幾位公子落第,絕對是福非禍。”

“這還要多謝澹臺公子提醒。”

“哪裏。同為世族,理應互相幫襯。”澹臺烨道,“不過這只是開端,皇上收拾門閥的手筆還在後頭呢。”

裴詠難以置信地道:“先帝都只是旁敲側擊,不敢對世族大動幹戈,難道這位就不怕遭群虎反噬?”

澹臺烨慢條斯理地撥撩着茶碗:“不過是仗着梁家只剩他一個罷了。”

各大世家再怎麽不滿,也不能取代梁氏江山的地位。梁焓沒有強敵威脅,不需要拉攏任何世族,只會為了集中皇權打壓世家。而且他的打壓是暗中借力,不顯山不露水。幾輪玩下來,只怕門閥勢力會被清掃得一幹二淨。

澹臺烨眼神微冷。這小子莫不是忘了?梁笙可還沒死呢。

想起那個至今還在賭氣的美人,他心情有些煩躁起來,對裴詠下了逐客令:“裴大人,學生今日還有些私事,不如改日再聚。”

“既如此,本官就不多打擾了。”裴詠站起身道,“待殿試之後,本官做東,再答謝澹臺公子。”

澹臺烨禮數周全地将對方送走,又飛快地折回了後院。

據丫鬟說,夫人已經一天不肯進食進藥了。就憑梁笙那柳條兒似的身板,不知道別人絕食是賭氣,他絕食是找死嗎?!

澹臺烨臉色沉郁地跨入房裏,一看對方半死不活的樣子,瞬間沒了發火的力氣,只能耐着性子解釋。

“阿笙,我知道你怪我,可我能怎麽辦?穆蘭失憶總比死了強吧?”

梁笙明明對兩個兄弟心黑手辣,卻格外在意那個小皇妹。再想起對方對陳鳶手下留情,澹臺烨不禁往下流的地方琢磨了:“你不會......就稀罕這種黃毛丫頭吧?”

梁笙閉上眼,很想直接死給他看。

“把她送走也是防範萬一,現在東都到處是探子,已經有眼線盯上這裏了。”澹臺烨嘆了口氣,“等天氣暖和些,路上安全了,我...也會把你送離東都,到時候自然就見着她了。”

對方依舊躺在榻上,像一條蒼白又幹癟的鹹魚。死氣沉沉,不言不語。

澹臺烨無奈了:“你非要像女人一樣地跟我置氣嗎?”

梁笙終于睜開了眼,眸含怨氣:“反正你也是把我當女人養的。”

難道他一個皇子受制于人,一個帝姬被灌藥失憶,自己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吃吃喝喝?除了絕食抗議,他一個殘廢還做得了什麽?

對方聞言卻邪肆一笑,挑起他的下巴道:“如此說來,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嘛。本公子今日就教教你,如何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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