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1.30.29

白水咆哮,浪沙翻騰。湍急的激流卷着漩渦,滾滾不息地湧向下游。

沉重的馬車未被沖走,但沉下了河底。水面上僅露出一角灰色車蓋,猶如孤立在波濤中的墳包。

澹臺烨僵立在白水河畔,死死盯着渾濁的水面,眼中血絲密布。

“嘩啦。”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冒出水面,沖岸上喊道,“公子,車身有破損,沒發現小公子的蹤影!”

澹臺烨絕望地閉上了眼。

這麽急的水流,一個三歲幼子......就算活着也被沖走了。

一接到穆蘭走失的消息,他片刻不敢耽擱,日夜兼程地從江陵趕到這裏,卻将将來遲一步。

明明答應過那個人,要将睿兒平安帶回去,沒想到還是失信了。

若曉得自己唯一的骨血沒了,阿笙剛有起色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只怪自己太慢,哪怕早來一刻也不會是這個結果!澹臺烨揉了揉漲痛的額頭,囑咐身邊的親信:“此事不得告知夫人,江陵那邊若是問起,就說小公子路上病了,需要休養一陣子再過去。”

“是。那公子您是準備回東都麽?”

澹臺烨點點頭。他在外耽擱得太久,甚至錯過了梁焓的大婚,早該回去複命了。

“公子!”分散到四處搜查的扈從回來禀報,“去鎮子的路上發現了七鷹,皆被弓箭射殺。白鷹服毒自戕,死的時候手裏攥着這個......”

“弓箭?”七鷹是梁笙自小培養的高手,忠心耿耿武藝超群,何人能将他們一應射死?澹臺烨俊眉深皺,接過對方呈上來的物件。

那是一枚打着銀絲絡子的白玉雕燕佩。通體純白、質地瑩潤,是羊脂玉中的上品,看起來十分眼熟。

澹臺烨眸光一凜,用力攥住手中的燕子玲珑佩,自牙縫裏狠狠擠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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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重錦......”

“燕重錦!”

禦書房中傳來一聲拍案驚響,候在殿外的夏榮無言地翻了個白眼。

他就知道,只要二祖宗一回來,這倆說不了幾句就得掐架。

梁焓臉色冰寒地坐在案後,對着單膝跪地的人大發雷霆:“你方才所言可是在逼朕?!”

“微臣不敢。”燕重錦帶着梁睿快馬趕回東都,入宮面聖,禀報樂湛之行,順便還提了點私人意見。不過這些意見似乎并不合對方的口味。

“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恻隐之心。難道陛下忘了當年說過的話了?”

喲呵,跟老子翻舊賬是吧?別以為就你記性好使。梁焓涼笑道:“你當年不也說朕天真幼稚嗎?哪個有腦子的皇帝會對謀逆之後手下留情!”

燕重錦堅持勸道:“稚子無辜。”

“那朕的母後又有何辜?!”梁焓霍然起身,“他可是梁笙的逆子,三歲的孩子已經記事了。你要朕放過他,又如何保證他今後不生反心?”

“陛下......”對方垂下頭,“臣也是逆賊之子。”

燕重錦的身世并非無人知曉的辛秘,無論先帝還是梁焓,心中大抵是有數的。生為魔門之首的兒子,原本是朝廷和江湖聯合絞殺的餘孽。如果不是兩位爹爹護着瞞着,如果他不是以燕家少主的身份長大,根本活不到今日,更不可能入朝為官。

“他是他你是你,一棵樹有時候還開兩樣花呢。”梁焓長長吐出一口悶氣,“你是大淳的臣子,當以國為重;身為皇城統領,當以君為重。怎麽看到個和自己境遇相似的就心軟?”

“微臣并非對他心軟,而是不忍皇上手刃親族,遭人诟病,落個殘暴的污名。”燕重錦回道,“況且,梁笙至今逃竄在外,蠢蠢欲動。梁睿年紀尚小,對陛下并無威脅。讓他活着,反而是制約廢王的一枚棋子。”

梁焓坐回椅上。他對這點建議倒有些興趣。

将梁睿當做魚餌,沒準真能把梁笙和朝中亂黨這串肥魚釣出來。

燕重錦見他已有松動,繼續谏言道:“君仁則臣直,父慈則子孝。即便是逆賊之子,微臣也相信陛下能教導好梁睿。屆時,天下百姓也會贊譽皇上仁慈寬宥,是聖心明君。”

梁焓第一反應是:“為什麽是朕教導?”他最讨厭小鬼了。

燕重錦愣了一瞬:“那.....交由皇後娘娘也...”

“她不行!”梁焓對寧後的人品更信不過。盯了會兒跪在地上的某人,他挑眉笑道:“不如......你帶吧!”

“臣不敢僭越。”梁睿再怎麽落魄也是梁家血脈,他哪兒有資格教導皇室子弟?

梁焓不樂意地拉下臉:“噢,你就只管給朕捅漏子,不管擦屁股是不是?”

此言一出,燕重錦不由自主地想歪了。新婚那夜,他确實只管捅,沒管擦......==

梁焓以為這人沉默不言是知錯了,難得大方地一揚下巴:“罷了,你起來吧,本來也不關你的事。”

皇族之間的恩怨,滿朝文武哪個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耿介之臣才會冒着惹怒君主的風險直言不諱。

燕重錦剛從樂湛回來,雖然落跑了大的,但好歹抓了個小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自己一個做老板的,又何必跟打工的争執個沒完?

“梁笙犯下謀逆大罪,已被父皇廢為庶人,他的兒子自然也是庶人。依照律法,梁睿該當充入掖庭罪籍,終生為奴。”梁焓思量着道,“所以最好不以廢王之子的身份現世,不如......朕先收他為義子,等名分定了再接進宮,你看如何?”

燕重錦心中一喜,拱手應諾:“還是皇上考慮得周全。”

“行了,朕答應你不要他的小命,這下總能讓朕見那小子了吧?”

“陛下恕罪。”燕重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梁睿就在臣家裏。”

“那正好,擇日不如撞日。”梁焓站起身道,“朕就出宮瞧瞧那位賢侄。”

梁睿完全繼承了梁笙的多愁多病身。

他在白水河受了寒,路上又趕得急,忍耐了兩日颠簸之苦,一到東都便發起熱來。上吐下瀉了兩回,整個人面色慘白、精神恹恹,形銷骨立得像只小骷髅。

燕重錦幼時也體弱多病,所以燕不離對照顧病秧子很有經驗。在兒子甩下這枚小包袱後,他直接将梁睿養在了浣春院,衣食起居皆親力親為。梁焓到訪的時候,正碰上他給孩子喂藥。

梁睿是在藥罐子裏泡大的,再苦的藥汁也不犯怵,乖乖喝完了一大碗。燕不離非常滿意,感覺這娃比自己的鬼精兒子好伺候多了。

聽得敲門聲,他走過去開了門,竟看到皇上和兒子站在屋檐下。

“草民...”

梁焓擺手打斷道:“燕盟主不必多禮。朕今日是來探望那個孩子,不知道是否方便?”

天子親臨,不方便也得方便啊。燕不離颔首側身,讓步将梁焓迎進門,低聲道:“皇上請,只是他剛喝過藥,睡下了。”

梁焓輕手輕腳地步入內室,來到床前。梁睿閉着眼,似乎已經陷入了熟睡。望着被子裏那張染着潮紅的小臉,梁焓心裏有種莫名的觸動。

這便是自己的侄子嗎?

......好弱雞。

“爹,他的體熱退了沒?”燕重錦輕聲問道。

燕不離搖搖頭:“大夫過府把過脈,也開了藥,但喝了兩副還是沒退。我已經讓池月去請林子禦了,再這麽燒下去可是不妙。”

“朕也派個禦醫來吧,保險點。”梁焓轉過頭,對燕重錦道,“你腳快,走一趟太醫院,傳朕口谕,請薛老太醫出診。”

“是。”燕重錦領命而去。

他一離開,房中便只剩梁焓和燕不離,二人皆沉默無言,安靜得能聽到梁睿的呼吸聲。

梁焓盯了會兒孩子,又偷瞄了兩眼站在床前的人。

先前沒在意,如今細觀之下,他發現這位武林盟主星眸劍眉、相貌英俊,笑起來陽光滿面,像個童心未泯又風流倜傥的年輕人。只有鬓間幾縷刺目的白發,才給人一種步入中年的成熟感。

這年頭...帥哥都是彎的麽?

“燕盟主。”梁焓在腹中斟酌了幾番措辭,終于鼓起勇氣問道,“朕...無意冒犯,但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見他吞吞吐吐,燕不離眨了眨眼,開口道:“皇上有何不解,直言無妨。”

“就是,就是這個...男子之間......真的能夠兩情相悅,長廂厮守麽?”

燕不離心道這小皇帝也夠八卦的,不操心國家大事,瞎琢磨我們斷袖的事兒幹嘛?他沉吟片刻,答道:“倘若兩人真心相愛,對方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

“哦。”

“關鍵還得看臉。”

“......”梁焓覺得自己可能咨詢了假斷袖,好奇地問道,“如此說來......尊夫人該是神仙中人了?”

燕不離謙虛地笑道:“他就是個老魔頭,一只披着人皮的禽獸罷了。”

“那你還喜歡他?”

“嗯,我就喜歡禽獸。”

梁焓:“......”好吧,你們斷袖的三觀,朕不懂。

敘話間,床上的小人兒醒了過來。梁睿被燒得腦子迷糊,睜開水溜溜的大眼,茫然地望向坐在床側的梁焓,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

梁焓受到了驚吓。

稍一琢磨也明白了。他和梁笙是血親兄弟,皆生得眉清目秀、腰身纖瘦,從側面看的确有幾分相像。這孩子剛醒過來,認錯也沒什麽。

方要糾正,梁睿卻已撲進他懷裏,哇地一聲哭出來:“嗚嗚嗚......爹爹,睿兒好想你......”

靠,不要把鼻涕蹭到朕身上!梁焓尴尬地道:“小朋友,你好像認錯人了。”

聽出聲音不對,梁睿猛地擡起頭,一看清對方的臉,便立即縮了回去,重新變成被窩裏瑟瑟發抖的瘟雞。

“我是你的...三叔。”梁焓有點不知道如何解釋,幹脆就不解釋了,“過些陣子,等養好病,朕再接你入宮。”

梁睿抽着鼻子癟着小嘴:“我不要,我要爹爹......”

“乖,聽話,你穆蘭姑姑也在宮裏。”

“嗚嗚嗚......”

梁焓向來缺乏哄孩子的耐心,見梁睿啼哭不止,當下蹙了眉頭。

燕不離心腸軟,最是見不得小孩哭。皇家的事他沒興趣摻合,但看梁焓的樣子明顯不是個能帶娃的,這麽弱小的人兒進了深宮,不是活受罪麽?

“皇上,不如讓他多住一陣子吧,燕府上下也算安全。”

梁焓尚未接話,窗外便傳來一個低沉又充滿怨氣的聲音:“還讓這小子住你房裏,那我呢?”

燕不離老臉一紅,幹咳兩聲,叱道:“池老魔,皇上在此,你別胡說八道。”

這位大概就是燕盟主養的“禽獸”了吧?梁焓正覺好笑,屋外的人已經毫不客氣地推開了門。

池月依舊是萬年不變的銀紋玄袍,俊顏如玉、潭眸深沉。整個人散發着怨戾的冷氣,像朵黑壓壓的烏雲一樣飄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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